剧情介绍
不安
文/张卓
图/陈婷婷
天使在地下铁入口
跟我说再见的那一年,
我渐渐看不见了。
——吉米《地下铁》
引子
事实上,在此之前,已经死了十几个人,而且全部都是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神色僵硬,心脏自动停止跳动,所以,地下铁里潜伏着某种东西的说法,当时在大人们中间早已经流传开来了。但我是个孩子——虽然已经十六岁,却是一个还在上学的盲人,如果没有助视仪的帮助,甚至连洗手间都要别人带我去。
这样的人,是没有人会把你当成大人的。
也就是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对此是一无所知的,但是一种本能的直觉,使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将以什么方式,怎样出现。我只是感到非常非常的不安,如此强大的不安,像是崩溃的潮水一般,将我彻底淹没了……
1
那儿有个东西。
安瞳不太确定,但她知道它的确就在那儿。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安瞳除了眼睛之外的其他感官系统,却是相当敏锐的。特别是直觉,有时候听点歌台,她在主持人没有讲出来之前,就能抢先喊出歌名。还有电话,她往往在它没响之前,就已经走到放电话的客厅里。
“……请上车、请上车!”正当安瞳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的时候,转换器开始发出报警般的尖叫声。由于盲人们使用的助视仪转换系统与无人驾驶自动地铁运行系统的主电脑是联网运行的,所以,如果安瞳一直站在车厢门口,那么这列地铁,就永远也不会开走。
“嗨,小姑娘,需要帮忙吗?”
“来,我扶你吧……”
地铁里的人纷纷问道,右边伸过来一只手臂,抓住了她的手臂。安瞳只能通过转化器,看清那人的轮廓,她还没来得及后退,就已经被搀了进去。
脚后跟刚离开地面,车门在她身后,就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安瞳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责备这个人,如果不是存在着这种热心肠的人,他们盲人可能随时会被过路的孩子推倒,或是踩进某个臭水洼里却没人肯扶她一把。
但不是现在——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有一种东西,一种压迫得她甚至无法正常呼吸的东西就待在那里——这列地铁的深处。
安瞳也说不好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又究竟藏在哪里。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根掉进衣服里面的头发丝儿,不管怎样扭动身体,你也无法真正找到,但又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它的存在。
安瞳不断地转头,调整着头盔上摄像机的方向,使它可以拍下车厢里尽可能多的人影。但想要通过助视仪所显示的物体模糊的轮廓,来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威胁着她,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别说安瞳只能看清地铁上一半人的大致轮廓,就算她真的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把每个人都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看个够,她也不可能找到什么。
因为,“那东西”根本就是无形的。
“哎,小姑娘,坐这儿吧!”一个中年妇女站了起来。安瞳循着声音的方向,扭过头,把头上的摄像机对准了她,几秒钟之后,她“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面前。
这个女人,大概比妈妈要矮,应该也比她胖。安瞳根据助视仪发送给她的信号在心里推测道。
坐下来之后,后背靠着厚厚的椅子背儿,她感觉稍好一点儿了。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地铁越驶越远,上面的人也越来越少,到了海豚站的时候,门“唰”地一下打开了。
一阵冷风吹进来,安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她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开始往上走,那种被什么东西慢慢靠近的感觉再次清晰地凸现出来。
她抬起手,飞快地扭动声音转换器的旋钮,但那完全是徒劳——她什么也听不见。四周静得仿佛坟墓一般,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有那么一阵儿,安瞳几乎想要尖叫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后面一对情侣的低低细语,紧接着,坐在她左手边的那个人,大概是坐得不舒服,扭动了一下身体,衣服摩擦椅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一切都很好,我很安全!
安瞳在心里安抚着自己,但当她那么做的时候,却听见自己的心像擂战鼓一样,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快。
那些声音虽然近在耳边,安瞳却觉得与那些人仿佛隔着一扇厚厚的墙。一股浓重的湿气弥漫在空气中,脊背上的那股寒意已经蔓延到全身,安瞳用手抓了抓自己的胳膊,那上面起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它来了!
安瞳猛地挺直身体,那种即将被什么东西攻击、入侵、吞噬的不安再次冲击过来,这一次和刚才不一样,安瞳感到手心里全是汗,喉咙像是被塞满了生锈的铜钱,充满了冰凉、苦涩的金属味道。
紧张得已经无法呼吸了,安瞳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周围的人仍旧没有反应,只有安瞳切实地感觉到“那东西”正一步一步地慢慢地靠近……
……不,太可怕了——跑,必须赶快逃跑!……
忽然间,她猛地跳起来,连滚带爬地奔向车门。一只手想要扶她,安瞳尖叫起来。
“别、别叫了!我、我只是想帮你……”看样子,那人也吓坏了,慌忙解释着。
这时,地铁门开了。安瞳感到从地铁外冲进来的新鲜气流,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地铁。
2
海豚站的下一站是海星站,安瞳从来没在这一站走下来过——她是个盲人。助视仪里存储着从学校到家一整条路线图的程序,完整而详尽,她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自己坐地铁回家了,这六年以来,她始终如一地重复着这条路线。
“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妈妈在海豚站找到她的时候,气坏了。
“……那儿有个东西!”安瞳解释道,“它让我感到很……”
她想说我很不安、毛骨悚然——事实上,她快要被吓死了!但讲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一切语言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个熟悉的字眼来形容她所经历的那种感觉。
不,也许有些事可以讲出来,比如说,郊游时你碰到了一条蛇,而你竟然在它咬你的前一秒打死了它。你可以跟人炫耀你的勇敢,也可以说你吓得尿了裤子,但你永远无法形容当你与那条蛇对峙的时候,它的眼神。
“你知道我得工作到十点,为了接你回去,我请了假,而补回来这些时间的惟一方法就是,今天晚上我要工作到十二点!”妈妈那沙哑的嗓音变得越来越尖锐,“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就不要吃晚饭了!”
“我、我觉得……”安瞳说到一半还是改了口,“我突然想上厕所……”
事实上,她根本就无法解释。
“就为了这个?”安瞳听出妈妈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气,“我、我想你今年是十六岁而不是六岁吧?”
“对不起!”她道歉。
晚饭是土豆和胡萝卜,尽管那的确不是一个好的理由,但她还是吃到了晚饭,只是睡觉之前必须把所有的地板都擦一遍。
因为他们必须存很多的钱,所以母亲几乎整日整夜地在外劳作,安瞳必须承担大部分的家务活。
擦地板对一个人盲人来说,并不像别人想的那么困难,但是要在一个晚上把家里所有的地板都擦完,确实不太容易。安瞳知道,这是一种惩罚。然而,这种惩罚和妈妈最后出门时扔下的那句话相比,实在又算不了什么了。
“听着,不许再有下一次,不管是你那青春期的好奇心,还是别的什么,你要是再敢随便从地铁上下错站,就自己走回来——我绝不会再去接你!”
安瞳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怨毒,就像是在对一个敌人而不是自己的女儿讲话。
这让她既感到心寒又觉得害怕,她想,母亲会说到做到的。
两个人的关系,直到第二天早晨安瞳拿出成绩单,才有所缓和。
安瞳的成绩始终是年级里最好的,她拿全额的奖学金,几乎有两年了。那是一种为盲人孩子专门设立的奖金,不仅减免每年的学杂费,甚至还赠送助视仪的维护保养费用。
“嗯,还不错!”母亲淡淡地说道。安瞳知道对于妈妈这样的人来说,这就已经算是一种鼓励了。
“妈,那张莲亚的cd……”安瞳趁这个机会,小声说道。安瞳喜欢莲亚这个歌手很长时间了,她那种如同天籁般的声音,是那样打动着她,但是新专辑上市快一年了,她却始终没能去买。
“不行,我们这个月的支出已经超出了预算……”
“可是,一张cd根本花不了……”
“瞳瞳,我想你知道的,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什么?”
安瞳不再说话,每次和妈妈为了钱的事情发生争执,只要她一说这个,安瞳就再也无言以对了。他们家之所以如此省吃俭用,母亲之所以如此艰苦劳作,全都是为了那个手术——那个可以使她眼睛复明的手术。
安瞳是一个天生的瞎子,从一出生她就看不见东西,事实上,她出生的时候,人体器官移植手术就已经发展成熟了。但那需要很多的钱,而家里根本没有,这件事成了妈妈终生的遗憾,她发誓要存钱让安瞳变成一个正常人,所以一直以来,她始终同时兼着两份甚至三份工作。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的原因——她实在是太累了。
“你想想,只要再等十二年,我们的钱就够了,那个时候,你就可以看见了!”妈妈带着梦幻一般的口吻说道。她讲话很长时间不再带什么强烈的感情色彩,惟有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有时候那种极度执著的口吻,甚至让安瞳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
安瞳不再说话,但是空气中的沉闷又让她感到不安,她走到桌子旁,打开了收音机。
“现在播报本地新闻……”
收音机刚发出声音妈妈就恼怒地喊道,“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没看见我在睡觉吗?——我只想在上班之前稍微再打一个盹!”
她大概忘了我是个瞎子,不可能看见什么!安瞳想,但嘴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再次伸向收音机,打算关掉它。
“……昨天傍晚五点四十分,nt33列地铁上共有三名乘客在同一时间、同一车厢猝死,死因不明,警方尚在调查中……”
就在这时收音机里播报了那条消息,安瞳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
nt33列地铁、五点四十分——正是她昨天所乘坐的那一列。
3
“安瞳,如果你再走神的话,我就要让你站起来听课了!”当数学老师那尖锐的声音传进耳膜的时候,安瞳还在想那列地铁上三个猝死的人。
“嗨,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连“老虎”的课都敢不听……”终于熬到下课了,同桌一边收拾桌上的课本,一边问道。
数学老师是所有老师中最凶的,所以学生们私下里给她起了一个“老虎”的外号。
“我也不知道……”安瞳无精打采地说,“只是……怎么说呢?很奇怪的感觉——一种预感或是直觉什么的,你明白吗?反正一直都心神不安的!”
“预感?心神不安?”同桌想了想,“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来那个了?”
“不是!”安瞳猛地一下垂下头,有时候她真希望变成透明人,这样人家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想法,而她就再也不用向别人解释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觉了。
“那是什么?”
“我……说不好。”
“总有些具体事件吧?”
具体事件?安瞳愣住了,她再次想起早晨的那段新闻:“……共有三名乘客在同一时间、同一车厢猝死,死因不明,警方尚在调查中……”
如果说是神经过敏的话,为什么在她感到害怕的车厢里,真的会有人死去呢?
“我希望你们能够正确区分音调的变化,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看清物体的……”第二节课是助视仪讲解课,任课老师又开始重复那些曾经讲过多少遍的分辨方法。
助视仪是一种帮助盲人“看”清物体大概轮廓的导盲装置。
它由一个头盔式立体声耳机、一个安装在耳机上的摄像头和一台转换器组成,其核心技术是把图像转换成盲人能听到并且分辨的各种声音。转换器将摄像头拍摄到的即时图像信息转换为声音信息,再通过立体耳机传输到佩戴者的耳朵里。物体的明暗表现为声音的强弱,高矮表现为音调的高低,而内置的颜色识别器会随时通报前方物体的颜色。
当然,要想正确地利用这种助视仪就必然需要一段时间的学习,因此学校里专门开设了助视仪讲解课。
“老师,我的耳机里总有一种嗡嗡的杂音,您看是不是需要买一台新的了?”例行的讲解之后,一个同学开始提问。
那个老师走过去,安瞳听见金属零件互相撞击的声音,他大概在拆那台助视仪。安瞳猜想。果然如她所料,过了一个会儿,那名老师回答道:“没关系,我拆开看了一下。只是摄像头弄脏了,拍摄出来的图像有些模糊,所以转换器发出的声音也就不太准确了。”
原来是摄像头脏了。安瞳想,这个小零件可真是奇怪的东西,虽然没有生命,但却能看到他们这些盲人永远看不见的东西。
……等一下……
忽然间,她漆黑的脑海里闪过一线光芒——对了,摄像头!
“老师,摄像头拍下的东西是不是都能转化成声音,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呢?”安瞳猛地站起身大声问道,由于动作过于匆忙,膝盖“哐”地一下撞到了桌子腿儿上。
“不,你们所听到的是经过转化器筛选的图像,不可能将每一幅图像都转化出来,你们只能听到那些主要的……”
“那剩下的那些呢?”
“什么?”老师迷惑不解问,“剩下的什么?”
“摄像头所拍摄出来的剩下的图像呢?”
“哦……我想它们应该是被存在转化器的存储卡里,不过存储卡的储存量有限,因此每一天所拍摄下来的信息,都会自动覆盖前一天的……”
“那么,如果是昨天傍晚拍摄到的今天还有吗?”
“从现在的时间上来看,昨天傍晚所拍摄到的东西,今天应该还没有被删掉,当然了,也不排除……喂,你去哪儿?”那个老师惊讶地张大嘴,看着从座位走向教室大门的安瞳。
他的话还没讲完,安瞳就已经走了出去。
4
“你说什么?你的助视仪里有可能录下了昨天地铁车上的杀人凶手?”校长用一种极为惊讶且不信任的口吻反问道。
“我想……是的。”本来理直气壮的安瞳,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忽然变得越来越小,“我、我是说有可能,因为、因为我当时就在那列地铁上……”
“可是,新闻里好像并没有说那是一起谋杀案吧?”
“是没说,可是,同一列车厢,三个人在同一个时间一齐死去,如果说是自然死亡的话,那实在是有点儿说不过去。而且、而且……”安瞳本来想说,当时我感到很不安,但她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好吧!”校长用一种放纵宽慰的口吻说道,“我可以打电话给警察局去问问,但是他们不一定感兴趣……”
安瞳知道校长这么做只是为了安慰她,事实上,他根本不在意她所说的话。但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只要有人能管这件事就行——否则的话,她也永远不会安心。
“……是、是、是的,我明白了!我不会让她走开的,她就在我身边。……不,我们学校门口有保安人员……”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气氛,但是电话一接通,忽然间,校长的口吻以及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
“安瞳!”校长拉住了她的胳膊,声音显得比平常尖细,“你不要去上课了,先在校长室里等一会儿吧!”
“等什么?”安瞳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过一会儿,另外一个地方会给我们打电话过来,这件事情由他们负责。”校长含含糊糊地说。
“到底是……什么地方?”安瞳坚持问道。
“是……特殊事件调查部……”
“那、那是什么?”安瞳愣住了,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部门。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校长拿起电话,由于声音很小,安瞳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校长马上又撂下了电话,转身对她说道,“你去隔壁等着。”
校长室分为两间,里间是放杂物的。
为什么不让我听?安瞳感到越来越不安,她听话地走进隔壁房间,但是却并没有把房门关死。
“不、不行,我不能允许你们随便带走我的学生!”安瞳从敞开的那条门缝里听见校长不满的抗议声,“……什么,难道、难道这件事居然和‘深’有关?……”
“深”——那是什么?安瞳愣住了,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称,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从心底里冒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好、好吧……”安瞳听见校长的声音由激昂愤慨变成了软弱无力,“……我会看住她的,你们尽快过来吧……”
看——住——她!
听见这句话,安瞳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们要来抓她了!
“校长,我要去厕所!”安瞳鼓足了勇气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校长这会儿已经放下电话,他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去吧,快点儿回来。”
安瞳推开校长室的门,径直朝走廊右手走去,女厕所确实在那里——她知道校长在身后正看着她呢。
但是一拐进右边的走廊,她就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穿过这条走廊绕到大楼的后边,还有一个侧门……
5
很多正常人都以为盲人是不会做梦的,因为梦几乎全都是由画面和图形组成的,虽然有时也掺杂着一些声音,但那实在微乎其微。
正常的推论是:什么也没看见过的瞎子,又怎么可能梦见他们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呢?
但他们错了,不知道别的盲人是怎样的,但安瞳自己经常做梦。也许小时候很少,但自从十三岁生日之后,她的梦就越来越多,最恐怖的是关于一只怪兽的。
安瞳梦见有个东西在追她,她看不到它,只知道那是一只非常可怕的怪兽,可怕到她甚至连想像都不敢想像那只怪兽的样子。她跑啊跑啊……
每回都是这样,这就是梦的结尾,她从来没有一次敢于回头去看看,那疯狂追逐她的,到底是什么怪兽?
“妈妈,是我。”安瞳接通了地铁上的电话。现在自她从学校里面跑出来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你跑去哪儿了?你们校长给我打了电话!”母亲仍然是那种疲惫而不耐烦的口吻。
“我、我在后操场躲了一会儿,后来就跑出学校,现在在回家的地铁上……”
“你为什么跑?”
“他、他们要来抓我……”
“胡说!校长打电话时都跟我解释过了,他说你跟他说你的助视仪里储存了昨天晚上地铁里的杀人凶手,可等他打电话找来警察的时候,你已经跑了!”
“不是这样的!”安瞳尖叫起来,“不是警察局的人,是、是……”由于情绪过分激动,她竟然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部门的名字了。
“不用那么大声儿,我听得见!”母亲气呼呼地说,从声音听上去,显得越来越不耐烦,“校长说他已经带着警察局的人,去我们家了,等一会儿我也得回去……”
天哪,他们已经等在家里了!
安瞳一下子呆住了,现在连家也不能回了。
“安瞳,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儿吗?”母亲继续说道,“你知道我的工作有多忙……”
“妈妈,你不明白,这次……”
“住嘴,不许再跟我顶嘴!现在听我说,我要你立刻回家,然后……”
“为什么?为什么?”安瞳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从来不听我说话?爸爸就不这样,如果他在……”
一提到爸爸,妈妈马上就心软了,她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好了,瞳瞳,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吧。我要你,尽快回来!”
说完,她就把电话搁了。
安瞳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耳边传来地铁报站的声音——还有两站就到家了,到底是下还是不下呢?
6
“嗨,给你这个!”
安瞳感到有人碰了碰她,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你想干什么?”她严厉地质问道。尽量把摄像头对准那个方向,但是她“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听”到的,却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甚至连那个人是男是女都判断不出来。
“只、只是一张纸巾!”是个男的。从声音上听,年龄不是很大,大概和她自己差不多。
“我看到你坐在那,哭成那样,所以才……”那个少年拼命解释着。
“对不起!”安瞳重新坐了下来,小声说道。
“很不安,对吗?”对方说道。
“嗯?”
“我是说什么都看不见,感觉一定很糟糕,永远也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要是我的话,一定会难受死的!”
“还好。”安瞳摇摇头,“反正我一出生就看不见……”
“发生什么事了?刚才我听见你在打电话……”
“我爸很长时间没回家了。”由于母亲严厉地叮嘱,安瞳从来不在地铁上和人搭讪,但今天反正一切都乱了,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少年并没有恶意。
“你父母离婚了?”
“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父母也离了。”少年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有时候确实有点不习惯,因为我妈后来又嫁给一个阔佬,所以住在上边,而我爸后来却失业了,只能住下边。”
“什么?”安瞳迷惑不解地问
“当初法庭把我判给了我爸,可法律又规定孩子可以跟着直系亲属住上面,所以我总是在两边上来下去的……”少年解释道。
“不,我是问,‘上边’和‘下边’是什么?”
“上边就是地铁区上面的城市区啊!大家都这么叫,你不知道吗?”
“我、我只知道我们居住的这个地方离地铁站很近。我妈妈说,这个地区备有各种助残装置,还有附近分布着很多盲校、聋哑学校什么的,这个地区是全国最繁华、福利最好的地区。”
“你居然不知道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地方吗?”少年的声音中透露出无限的惊异,他顿了一下说,“确切地说,是一个被抛弃的地下铁系统。很多年前,由于道路过于拥挤,人们在地下建造了这个复杂庞大的地铁系统,它成为了城市的运输中枢,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和货物都由地铁运送,那时,这里的确非常繁华。但是,后来人口越来越多,道路越来越挤,房子也越建越高,人们开始使用小型飞行器之后,整个地铁系统就逐渐被废弃了。只有那些失业者、酒鬼、流浪汉、没人照顾的老年人和你这样的残疾人才住在这里。政府专门拨了款项来照顾这些人的生活,但条件是,他们不能随便出入。”
“什么意思?”安瞳问。
“意思就是说,这里的确是福利最好的地区,但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这里的人全部都登记在册,他们不能随便进入地铁地区以外的地方。”
“这、这样做难道不违法吗?”
“这不是干涉人身自由,来这里的人都是自愿的,因为这里不用工作就可以有吃有住。就像是垃圾筒,政府让这些人有地方待,管他们吃住,这样他们就不会弄脏别的地方。双方受益。”
“你说什么?垃圾筒?”安瞳的嘴唇抖了一下,她不相信地辩解道,“可是、可是我妈妈一直在拼命工作啊!她一个人做三份工作呢!”
“那大概是她想赚钱吧!这里的人并没有被剥夺工作的权利,通过申请是可以到上面去工作的,不过一般都是些保姆、洗碗工之类的工作。”
安瞳不再说话,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双臂交插,两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膀。
“嗨!”过了一会儿那个少年小声说道,“对不起!我以为人人都知道这些事情呢,我没想让你难过……”
“不!”安瞳放开手臂,摇摇头,断然说道,“你没做错什么,我本来早就该知道,可是在家里、在学校里,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可是我虽然瞎了,但已经十六了!”安瞳加重语气说道,“我完全有能力接受任何事情!”
“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少年问,“刚才我听见你在电话里和你妈怄气,好像并不打算回家。”
“不,不是怄气,是我根本就不能回去,我惹上了大麻烦……”安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把那件事告诉他。
“什么麻烦?”少年问道。
安瞳在那一瞬间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少年是值得信任的。
“是关于、关于……”她的话还没说出来,旁边就插过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咦,小文,你在跟说话呢?”看来女孩儿认识这个少年。
安瞳感到那女孩子径直走到自己面前,安瞳感到有些紧张,听上去,这女孩和少年的关系很亲密。
“是个新朋友。”少年介绍道,“她叫桃子。你叫什么?”
“我、我叫安瞳。你好、你们好!”安瞳感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有自己结交过朋友。她的朋友全是盲校里的同学。
“哇,这是什么?”安瞳感到女孩子的手碰了一下自己前胸,“踢、我!”女孩儿大声念道。
有那么一瞬间,安瞳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感到巨大无边的恐惧像是高速行驶的卡车一样,猛地朝她撞过来。但是当她意识到怎么回事的时候,脸立刻涨得通红。那一定是一张侮辱性的纸条——有人在她身上贴了“踢我”两个字。
事实上,这还不是最坏的,当你是一个盲人的时候,那么只要你敢于单独出来走动,被人推进水坑,书包里放进蜘蛛、蟑螂什么的,实在是必修课。
但不是现在!
安瞳在自己心里狂喊起来,不是现在——不是在我第一次自己交朋友的时候!
“嗨,你傻里傻气地站在那儿大喊什么呀!”少年连忙掩饰,边说边对叫桃子的女孩儿打着手势。但这也使安瞳意识到原来他早就看到了,只是同情她,没有说出来而已。
他们和你不一样,你这个笨蛋,难道还不明白吗?安瞳生气地对自己说。
她感到无地自容,与此同时,一种没来由的、也不知道针对谁的愤怒,使得她猛地站了起来,粗鲁地推开了面前的人,朝另一节车厢走去。
这时,地铁到站了。门打开的时候,安瞳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般溢出眼眶,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地铁。
7
“本站鳗鱼站,六小时二十三分之后将抵达蓝鲸站……”开始报站名,看样子地铁就要开了。这列地铁和安瞳平时所坐的那些地铁不一样,它是一列远途车,远到那些站名安瞳连听都没有听过。
这会儿,离她从那列地铁上跑下来已经有一个小时了。她从鳗鱼站冲下来之后,正漫无目的地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听见系统在广播远途地铁即将开走的通知,就跟着人群走了上来。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去。她一边擦着脸上的眼泪,一边想。
地铁停下来的时候,安瞳正在打盹儿。她被嘈杂的骚动声吵醒,车厢里的人们大声议论着,有些人几乎是在叫喊。
安瞳坐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听见大部分人都在抱怨地铁系统的管理失误,看来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地铁把他们撂在半途不走了。
所有的地铁全是由电脑的自动系统操作的,车上的人全是乘客,所以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去询问,大家只好坐等。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人们越来越不安。
“干脆自己下去找路走回去得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怒气冲冲的,“谁知道这帮官僚什么时候才能赶到这儿,说不定他们巴不得我们死呢,死一个就少一个领救济金的人!”
“年轻人,别冲动!”这次是个老人的声音,“你先往下看看。”
“怎么了?什么也没有啊?”
“是啊,什么都没有。连个灯都没有!大家都知道地铁区像迷宫一样错踪复杂又年久失修,而且到处都是高速行驶的自动地铁,你知道哪一列走哪条线吗?这样盲目地下去,简直就像靶子一样,到时候你们家里人恐怕连个尸首都找不着!”
“有什么?反正也没人找我,没有尸首更好!”那年轻人的口气虽然强硬,说话的音调却显然没有刚才高了。
安瞳听到这儿,不安地扭了扭身体,胳膊“咚”地一下撞到了旁边的人。向对方道歉的时候,那人竟然大声问道:“咦,你不是瞳瞳吗?”
“你是……”安瞳愣住了,事实上,除了学校里的老师和父母之外,她很少和别的人接触。
“我是你妈妈的同事,我们在一个劳务公司。”那个女人高兴地回答道,“她曾经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安瞳没想到会有这种巧遇,实在有些尴尬,低着头不说话。那女人兴致却很高,不断地讲着她们的工作有多辛苦,而安瞳的妈妈又是多么能干。
“你妈总说一定要多赚钱,好让你把眼睛治好,无论如何,也要让你看看地面上的广场、还有广场上的鸽子和天空。她说她要让你知道,那和你在助视仪里所看到的毫无生气的二维画面是不一样的。还说,等你结婚的时候,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未婚夫的眼睛进教堂呢!”她最后说道。
安瞳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用刀剜了一样难受。
“你怎么了?”那女人问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想睡一会儿。”安瞳边说边侧过头,表示自己已经睡了,不想再与人讲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瞳忽然被好几个女人的尖叫声惊醒。刚才不知不觉间,竟然真的睡着了。她连忙调整坐姿,企图用助视仪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什么也没看到,过了一会儿,她从众人的抱怨声中推测出来,原来车厢里的灯灭了。
供电系统停止运转,现在这里一片黑暗。
做一个盲人惟一的好处就是不怕黑,但是安瞳这会儿却感到毛骨悚然——黑暗中人们什么都可以干,比如说杀死一个感觉地铁出现异状的小姑娘。
安瞳越来越不安,昨天坐地铁时所发生的那种事又来了。
这一次来得更快更猛烈,安瞳明明是个盲人,却可以清晰地看到车厢里有一个巨大而散发着可怕臭气的黑洞正在慢慢移动。它就像是寻找猎物的地狱之犬,在每个乘客面前不停地嗅着,犹豫着到底该把谁拖向死亡。
最关键的是,安瞳不能肯定它到底是什么,理智始终认为它是一个或是一伙别有用心的坏人,但是在理智的手指根本够不到的那个最隐秘、最黑暗的心灵深处,安瞳却觉得“这家伙”根本不是人。它甚至不是任何活物,有点儿像她梦中出现的那个可怕的怪兽,长着只要看一眼就足以把人活活吓死的脸。
跑、快跑!
安瞳的第一反应和梦里一样,她想要逃跑。但是马上她就意识到,大家都被困在这里,根本就无路可逃。而且就算这会儿逃走了,但是明天呢?后天呢?以后所有的日子,她都能逃脱吗?——她总要坐地铁,总要睡觉做梦。
这一切的一切,其实不就是那噩梦本身吗?根本不会有漂亮的眼睛,不会走出这座地铁城,更不会有什么未来。到处都是灰色的水草和灰色的水面,这一切在她长大之前就已经把她给淹没了。
妈妈是爱她的,爸爸应该也是,安瞳对这一点并不怀疑,但是如果没有她的话,他们肯定会活得更好。
妈妈,我明白你的意思。安瞳在心里说道,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二十八岁的事,如果你是一个才刚刚过了十六岁生日的人,你就会明白,你不可能在十六岁时想到二十八岁那长远、那么遥不可及的事!
就算我顺利活到那一天,但是在此之前,总会有那么多人在我身上贴各种各样的纸条,或者做别的更可怕的事情,如果我在十六岁时就已经恐惧不安、疑神疑鬼、没有希望,那么即使活到二十八岁又有什么意义呢?
“来吧!”安瞳忽然大声喊道。
她不是在对地铁里任何一个人说话,而是对那头叫“深”的死亡之犬。
来吧,来杀死我,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
8
“你是说,一定要和总统本人谈这件事?”特殊事件调查部的部长不满地说,他有足够理由怀疑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穿军服的小毛丫头。
“是的。”毛丫头回答道,“我已经给你看过相关文件了,月球基地要求我只能把真相当面报告给总统本人。”
“你不用拿月球基地来压我,我知道你们的内幕,表面隶属于地球,实际上却自成一体,凭借着尖端的科技手段,早不把地球方面看在眼里了。”
“我想您对我们是有所误会,但我无权对您进行解释……”
部长正想反唇相讥的时候,门开了,总统走了进来。
“好吧,上尉,我来了,你可以汇报了。”总统挥挥手让部长出去了,皱着眉问道,“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关于地铁区出现的那个杀人的东西——‘深’。你最好别告诉我,你们在用人的生命实验某些危险的武器,对于你们月球基地来说,这个丑闻很可能是致命的……”
“不,它不是用来杀人!”月球来的上尉连忙解释,“事实上,恰恰相反,它是用来救人的。确切地说,它是一个心理恢复程序。您知道早期对月球的开发,有些工作是相当枯燥乏味却充斥着巨大的危险的,这个程序是用来检测并且调整人的心理以及情绪的辅助软件。”
“是不是那种像网络游戏一样的心理调整程序,把人放在某个虚拟环境中然后让他们根据环境变化做出各种选择……”总统问。
“是的,就是那种程序。但谁也想不到的是,它竟然自己顺着地球与月球联网的网络,暗中流入了地球。”
“我不明白!一个程序如果不是人为的撒播,它可以自己做这些事吗?”
“可以,当它是一个ai程序的时候。”
“一个辅助性的医疗程序,为什么要把它弄得那么复杂?”
“事实上,并不是我们故意那么做的,”上尉停顿了一下,“那是一个意外。有一次,一个军官接受心理检查的时候,所有的仪器全都出现了故障,修复之后发现那个给他使用的程序变得有些古怪了。后来,给这个军官做别的检查的时候,发现他身上带有特殊的放射性元素。我们怀疑、怀疑……”
上尉支吾起来。
“怀疑什么?”总统追问。
“其实很久之前,就有人曾经提出过月球上存在着人类所不了解的外星生命……”
“无稽之谈,你的意思是说,外星人破坏了那个程序?”
“不,不是破坏,是改变了了那个程序。我们的一些科学家甚至相信,那个被篡改的程序实际上就是月球上的外星生命本身。”
“上尉,你觉得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地球方面会相信这些拙劣的借口吗?”
“这就是派我来的原因。”上尉偏过头去,对着桌子上的电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本来亮着的电脑屏幕啪地一声灭了。
总统不说话了。
上尉又眨了一下眼睛,电脑重新亮了起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总统平静地问,显然他已经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了一些月球上所发生的事。
“脑电波。”上尉回答道,“您可以派人扫描我的大脑结构,它和普通人有些地方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这和这件事情有什么联系?”
“联系就是:我就是一个经过那个程序治疗的病人。发生那件事后,月球基地就展开了一项研究,分别挑选了不同种族、不同年龄、不同心理状态的一百多人同时接受这个程序的心理测试,结果有百分之三十的人死于心脏骤停,百分之五十的人没有什么变化,而另外百分之二十的人,就像我一样,不仅拥有了很多不可思议的特异能力,而且有些人连大脑结构都发生了变化。”
“结果呢?这些实验结束之后所得出的结论呢?”
“还在研究之中,我们只能说这件事很可能与月球上的外星生命有关,但是最终的结论始终没有出来。”
“这么说……”总统刚要说什么,门外传来敲门声,刚才那个部长走了进来,“不是说了,任何事都不许打搅我吗?”总统不满地问。
“地铁区的一个出入口发生了暴动,一百多人用武力强行冲到了地上!”他小声在总统耳边说道。
“这种事,好像应该归治安部长负责吧?也值得这个时候来对我说吗?”总统越来越生气。
部长面红耳赤地解释道,“可是,暴动是由一个盲人女孩儿引起的,我得到消息说,这个女孩儿同‘深’有关!”
总统转过脸严厉地瞪着月球来的上尉。
“不,不,这女孩儿同我们绝无关系!”上尉连忙解释,“这个程序流入地球网络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也是因此才开始怀疑月球上的外星生命所为,它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企图同人类进行交流……”
“怎么个交流法?”总统问,“煽动我们的人民暴动吗?”
“这个,我们此刻也不知道它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以我自己的感觉——因为我也是受测试的人之一,”上尉尽力解释道,“我觉得,它更像是某种比我们高级很多的智慧,它想通过这种形式,让我们了解自己的潜力和局限性。但是这种沟通手段并不完善,所以有些人死去了。据我们的调查,那些死了的人,都是年老或极度心理障碍的人,换句话说,是因为他们自己内心深处已经失去了动力,所以才会心力衰竭。而那些自己不想死的人,是不会被杀死的!”
尾声
其实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看清楚,“深”到底是什么,我只感到一束强烈的光袭击了我。我害怕极了。这就是死吗?这就是我一直害怕的东西吗?
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特别难受,以为自己真的死了。可是,转眼间,一切都变了。我发现那东西既不是怪兽,也不是死亡,它居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奇迹。
我——看见了!
我清晰地看见对面那些人的脸,他们脸上的每一条小皱纹、每一个小伤痕,甚至连他们身上那些细小的汗毛孔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地铁上的人们变得越来越绝望,他们不断咒骂、哭泣、叫喊着,有些人在呕吐,有些小孩儿开始发烧、昏迷,大小便失禁,到处都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心里有一个非常迫切的想法:要走出去——一定要从这个地方走出去!
于是,我就按我自己想的干了起来。
我朝车厢门走过去,这时我听见有个女人在惊呼:“天哪,看那个瞎女孩儿,她身上有一层蓝光!”
我用力推那扇门,但是打不开。“走不了的,门被地铁的操作系统锁死了!”旁边有个人说。“别说话、别说话!”另外一个人小声说道,“看她怎么做,说不定她知道呢!”
奇怪的是,这人的语气里居然带有一种虔诚的畏惧。
我没理他们,心里想着,要是能打开这扇门就好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听见自己脑袋里传来“咔嗒”一声,就好像一把钥匙恰巧被插进了锁孔。然后我意识到,门开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用手一推,那扇门果然开了。
我走下去的时候,听见后面车厢里顿时像开锅一样热闹起来。“快、快跟着她!”好几个人大声喊着,甚至有一个老妇人尖叫道,“这是上帝派来的先知,她来拯救我们了!”
我不知道后来有多少人一直跟在我后面,并不是说我又看不见,而是我必须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些高速行驶的地铁上。它们一辆一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有些时候几乎是擦着我的衣角开过去的,但却没有一辆撞着我。
就像能够打开那扇门一样,我本能地知道走出这个地铁站的出路!
最后,我看到了巨大的光亮。
起初只是一个很小的小亮点,后来越往前走,亮点就变得越大,我开始跑起来,直到它变成一个充满了亮光的洞口。温暖明亮的光束亲吻着我的眼睛,我透过它们,看到了整个世界。
“出口,是出口!”后面的人气喘吁吁地喊道,这一次,我回过头去,发现居然有那么多人跟在我后面。
当我再把视线转回去的时候,我感觉到那东西离开了我——我又看不见了。
而这时,人群开始欢呼,他们尖叫着说,一个盲人小女孩儿——一个根本看不见的人,带他们走出了地铁站。他们并不知道,就在刚刚,刚刚我已经看见了。
妈妈,天空很好看,上面的云和鸽子也都很好看,还有草坪,和感应器里的二维画面一点儿也不一样。
你果然没有骗我!
那些获救的人一边欢呼着,一边把我抬了起来,沿着什么地方飞奔着,后面跟着喧闹的人群。
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啊!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刊登于《科幻世界》205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