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介绍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文坛涌现出几个深具泥土气息的小说流派,广为人知的有山药蛋派、荷花淀派,但与我们玉屏特色息息相关的一个流派的名字却少为人知,这就是茶子花派,它与前面两派并驾齐驱。这些流派大都以作家所在地的特色植物或景色命名,体现地域特色和写作风格,犹如现在的女频言情小说,甜腻腻地似乎可以称之为蛋黄派。
我想说的不是小说流派,而是玉屏的茶子花和山歌。茶子花派以周立波为代表,但此立波非彼立波,他是湖南益阳人,中国作协一、二届理事,《暴风骤雨》《山乡巨变》就出自他的笔下,他的短篇小说《山那面人家》多次写到茶子花,应该就是这个流派名称的来源。湖南那地方作为玉屏人再熟悉不过,我们紧挨着它,一不小心跨过马路就是出省。湖南油茶树特别多,乘火车到江西,从广东回玉屏,途经湖南境内的多是茶树,郁郁苍苍连绵百里,覆盖得三湘大地一片葱茏。有茶子树当然有茶子花,以茶子花作为这个地方文学流派的代表,最是恰当不过。玉屏人几乎全是从湖南迁徙而来,就如我们甘龙,六百年前从江西南昌迁入湖南沅陵,三百年前又从湖南黄雷迁来玉屏甘龙,语言、山歌和风俗习惯几乎一致,流风所及,就连经济作物的种植,也让我们这里的油茶种植极为繁盛。到了当代,油茶产量更是青出于蓝,走上鼎盛巅峰,1958年获得周恩来总理亲笔题名“油茶之乡”。
茶籽无脚,跟随先人的脚步辗转迁徙到了玉屏;茶树有花,伴随玉屏的发展盛开每个山头。茶树10月以后开花,尤其11月间花期最盛,茶子花遍布山野,雪白一片,象白雪降落群山。油茶树对人贡献这么多,茶花开放得这样漂亮,但古人对它的吟咏赞叹反而极少,查询许多典籍,只找到清朝诗人傅燮鼎写过一首诗,写的是茶子花,却题为《山村》:
蒙密松阴日未斜,旋闻犬吠得人家。
西风满路堕如雪,无数山村茶子花。
茶子花是雪白的,秋风一来,飘落在树下、路旁和草上,宛如雪花坠落,说它“堕如雪”恰如其分。去年秋天我玉屏开车回甘龙,路过水田和堰上两村之间硬化的乡间道上,看到茶子花漫山遍野地开放,秋风徐来,花香四散,忍不住停下车来欣赏好久,难抑赞叹之情,忍不住胡诌了一首:
群山万卉溢千芳,碧树金枝缀雪霜。
风动九重云霄上,天仙亦慕玉屏香。
之所以这样写,因为茶子花的香味很独特,清冽甜香却不浓烈,茶子树的干是棕黄色的,叶是翠绿色的,花子花瓣是纯白色的,花蕊白色但蕊头却是金黄色的。此外,茶子树还是大有仙缘的。据说茶子树和茶油是张果老到人间查访时所发现,进献给玉帝,玉帝惊奇于它的功效,因查访而来,遂命名为茶树,还命他到人间教人广为种植食用。因为茶籽油价值高,所以茶子树名声很大,但茶子花的名声就小得多。论艳丽她比不上玫瑰百合,论芳香赶不上栀子茉莉,可她的毕生目标不是与人争芳斗妍,而是为了“抱子怀胎”孕育茶籽,就如母鸡远没有公鸡漂亮,但公鸡除了打鸣一无是处,而母鸡却要产卵孵蛋。如果真要她艳压群芳也不是做不到,看看她的姐妹山茶花就知道,她们只是人工培植进化的方向不同的结果,现在很多园艺师把山茶花嫁接到茶子树上,满树娇艳,一样漂亮非凡。
油茶之乡的人们,所有的悲欢离合故事都围绕油茶树和茶子花演绎。小时候,我们在山上放牛砍柴,时常听到人们唱山歌,农历霜降一过,就是开始打茶籽的季节。在拣茶籽的时候最为热闹,除了本寨人满山拣茶籽,远处寨子上的男男女女也会背着笆篓赶来,要么是他们先拣完了自家茶籽,要么是自家没有多少茶子只好来别寨茶山拣“罢茶籽”。所谓罢茶籽,就是茶山主人开山拣茶籽后,总有没拣到的茶树,有遗落的果实挂在枝头,或被茂密的枝叶遮住,或者落在草丛没人发现,拣上一天总有一两挑茶籽的收获,挑回去那就是油、茶枯之类的原料,用处可大了。这个时候山上的人多,唱山歌的也多,此起彼伏的歌声挺有意思。“饭养身,歌养心”,山歌一半是散闷解乏,一半是相互调侃戏谑,农民的幽默智慧伴随着新打下的茶子味道,把山歌唱得满山都是。有一年,我们寨止一个大人看到来拣罢茶子的人收获少,不无歉意地唱道:
茶子开花满坡白,今年没有往年结。
今年没有往年好,简办几多姑娘客。
如果对方是男人,唱的就是“简办几多远方客”。年轻人要是看到有姑娘到山上来,总有一两个调皮的唱歌逗人家,就如这首山歌,流传得很广,几乎无人不会:
清早起来爬大坡,背上背个篾箩箩。
又想上坡打猪草,又想上坡看情哥。
打不到猪草猪挨饿,会不到情哥不好过。
山歌唱罢,最后一定会来一声高亢嘹亮的“噢吼--”以作结尾,吼得满山茶子树应声回响,那些山喳子(喜鹊)扑楞着翅膀四散而出离开茶树梢,飞到更远的山上去。那时候的农村年轻人好像都不会怎么与陌生姑娘相处,姑娘们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类山歌的挑逗,双方都带着茶子树的野性,一般都是直不楞墩地吵架。经济越是落后,姑娘们性格越是内向,好多人家从小对女孩要求极严,她们听到这类山歌,要么涨红了脸默默走开,要么挥着镰刀狠狠地砍在茶子树上破口就骂。姑娘即使和唱山歌的年轻人对上了眼,也不会温言软语当下就好起来,而是借着一串串“背时砍脑壳的”咒骂权当搭讪回应,姑娘骂得越上火,小伙子就笑得越开心,以后再看到几次还骂几次,只是脸带红晕这越骂越少,直到叫得上对方名字,正经说上几句话来,才约上一起赶场看电影,一起看牛砍柴,至于真正要走到一块去,还得由男方家央求一个熟人作媒提亲,这才算修成正果。不过唱山歌这种事,不能唱得太过分太下作了--这类歌曲也不少,要是对方除了姑娘还有年轻小伙子在场,敢这样唱山歌的话,只怕在茶树底下会要当场挨揍,我就亲眼看到本寨一个半大小伙子被对面山上的姑娘跑过来,冲他又骂又撕,搞得面红耳赤狼狈万状。
这样的山歌还不少,我们村里有一个满是茶子树的山,名叫大坡垌,那时候半山腰有一条羊肠小道栏腰穿过,山下是我们村的那条河流。放牛砍柴的年轻人从那里过,偶尔会唱一支山歌应应景:
约哥约到大坡榜,妹到屋头死不忙。
鱼到洞塘翻白肚,鹭鸶饿得讲根长。
玉屏俗话,“讲根”就是脖子,应该是颈根的方言。这是典型的情歌了,保证是本地原创,属于对上了眼能够约会了的一对年轻人。
唱歌不但要看场合,还得看对方姑娘是啥子秉性的人,要是遇上利害的姑娘,不仅挑逗不动人家,反而会整得自己灰头土脸。很久以前,我们寨上有一个外号叫“怀把龙”的人,长得瘦弱干枯,他跑到新晃天堂,那里山高林密路弯弯,走累了,看到山下一个漂亮姑娘在茶子林边种地,就想调戏人家解解闷,便向姑娘问路。说大姐啊,你晓不晓得天堂在哪里呀?结果被人家姑娘白眼一翻看穿他的把戏,一开口就来了首山歌即兴作答,有分教:声音清脆嘹亮,惊艳得要命;内容幽默尖酸,刻薄得要死。简直让他的大名在我们寨上流芳千古。姑娘的山歌是这样唱的:
瞎眼光棍背时郎,脚踩天堂问天堂。
脚杆像根秧鸡棍,脑壳像个芋头娘!
秧鸡是玉屏常见的沼泽鸟类,总是在秧田里觅食,个不大,脚细长,人一走近它就跑得飞快。芋头娘就是特别大个的芋头,挖出来光滴滴圆溜溜。用秧鸡比拟人的瘦脚,用芋头形容光头男,简直令人绝倒,姑娘这种幽默急智真叫人赞叹佩服。歌声才落地,羞得怀把龙迈着瘦腿低着光头飞跑,据说好久还抬不起头。
我表哥李拐子是九龙村上寨人,他长的又高又帅,笑起来咯咯直响很有感染力,他还记得很多山歌,唱起来非常逗人发笑。我小时候有一年跟着他去山上放马,在靠近堰上的茶山上,他带着我下河捉了会儿螃夹(螃蟹),就跑到茶林里守着马儿坐草地上玩。看到远处来了一个姑娘,以为人家很漂亮呢,开口就唱:
你姐走路手莫摇,路边芭茅快如刀。
芭茅割着妹的手,恶痒恶痛郎心焦。
结果走近了好生一看,长得不怎么样嘛,个头还不高,于是又唱:
吃泡要吃茶叶泡,情妹和我一样高。
高我三分我不要,矮我三分用脚抛。
他唱完,然后又是一阵咯咯大笑。我说哥,你这都是闲得没事给整的!
青年男女们在山歌中往往各自吹嘘自己家乡好,总想让对方过来帮着拣茶籽,其实是想成就一段良缘,就隔着山坳唱:
哥说哥乡好地方,妹讲妹家好门房。
两家搬来一处坐,免得一心挂两肠。
这类山歌一般是四句七字,偶尔也有四句而字数却较多的,我们寨上的老支书姚本和告诉了我好多首,其中一首字数既长短不齐还字数老长,但仍然充满生活情趣:
姐是玉屏茶花开,弟是休情休户吃了斋。
十字路头撞遇姐,你姐生得眉花眼笑把我毛病惹发来。
地处湘黔交界处,玉屏山歌很受湘西和怀化的影响,它更是多民族融合的产物,侗族和苗族、土家族、汉族文化互相影响特别深。汉族山歌传承自《诗经》、楚辞,又受唐诗和竹枝词的促进,明代以后汉人大量屯军玉屏,就把他们的民歌风格流传过来。侗族本是天生唱歌的民族,在古代没有侗族文字,精神生活匮乏,人们或以山歌表达情意,或是宣泄忧愁,或者自我陶醉,反而形成了这种美妙动人的艺术。所谓山歌,一定与山有关,玉屏的山又多是茶山,所以我们的山歌与茶籽茶子花联系紧密。以前的玉屏人,荷锄牵牛来到山上,随口唱山歌,信手吹木叶,无时无处不可以唱。尤其在赶坳的时候,全是即兴原创,男唱女合,一应一答,以歌言情,以歌定情,民族风格特别浓郁。山歌的特点是睹物即景,朴素坦率,直抒胸臆,很少含蓄蕴藉,特别是在谈恋爱的时候,唱得简直叫一个明火执仗,火辣辣地既有趣又生动。下面这首山歌表达年轻男子的心情就极其形象,如在眼前:
火烧洋芋吃不得,就怕亲妹脸皮黑。
擦擦嘴皮亲一个,哪管脸上的颜色。
我这次走访了农村一些地方,发现绝大多数的年轻人都不会唱山歌,会唱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但他们知道歌词也不想唱,总觉得挺难为情。我觉得文化部门有必要组织人去采风,录像录音搜集整理,把这些文化瑰宝给尽量保存下来。
好在我们现在非常重视茶树和茶子花,并将它作为玉屏首要的文化品牌进行宣传和传承。去年年12月29日,自治县人大常委会发布公告,决定命名“油茶树”为玉屏侗族自治县“县树”,“油茶花”为玉屏侗族自治县“县花”。此后,各级各部门将要全力宣传县树、县花及其品牌打造,挖掘它的文化底蕴,让县树、县花像茶子花派和玉屏箫笛一样享誉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