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介绍
作者
樵髯
假若时光倒流,你愿意为爱情冒险吗?为什么要假设时光倒流?因为现代女孩对爱情基本达成了共识: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有它,锦上添花;没它,一个人过也很好。
关键是没它,一个人也能过好。女孩们可以沉浸工作,可以潇洒远游,当然也可以一个人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她可能会因为失去爱情而颓废若干天、若干年,但社会不会给她施加压力,不会让她没脸做人,相反,假若她百度一下,有人还会热心地告诉她失恋之后必须坚持的几大原则,或者通过阅读类似伤心故事降低伤感度。我们知道并不是所有时代里的女孩都如此幸运。一百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鲁迅《伤逝》里的子君便是因为爱情而离家出走,但结局是黯然回到家中静寂的死去。二百年前,三百年前,更不是这样了。女孩的周围戒备森严,她们宛如被装在漂亮笼子里的鸟,被深深的庭院所幽闭,被秘密的帘幕所遮蔽,被厚厚的藩篱所拦阻,她们渴望着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期盼着外面丰富多彩的生活,她们谛听着来自人世间的神秘的第一声,她们巴望着看到掀起她们面纱的那一只手。可以这样说,赢得一个没有领略过男人主动向她进攻滋味的女孩的青睐,就如同进入毫不设防的城堡。女孩们一旦被诱惑,男人就获得了主动权。爱,是他的善;不爱,是他的自由,女孩赔上的则是全部身价以及家人在世人面前挣了多少年的脸面。
《警世通言》里讲过一个女孩为爱情冒险的故事。这个故事恰是曹雪芹在《红楼梦》开卷第一回批判的那一类:“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确实是俊男美女远远的一瞥,心潮起伏,彼此倾慕的都是对方的肉身,大家却偏以文艺青年自居,彼此唱和的就是作者要传达给世人的情诗艳赋。如果这个故事如此无聊,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它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并没有小人“其间拨乱”,是情比金坚的爱情随着时光的流逝自己风化了。
王娇鸾是个美丽的诗书女子,因父亲在军务上需要她帮忙写文书,所以反比妹妹晚聘,她就有点恨嫁。某日,后花园隔着墙头看到一美书生,然后由一方罗帕,小丫鬟穿针引线,两人开始偷偷相会。书中说娇鸾“虽则一时惭愧,却也挑动个情字”。她知道她不该如此,但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她让对方赌咒发誓又当着家中一个长辈(可以分享秘密的姨妈)写了婚书之后,便给他开了一道边门,使他得以登堂入室,他还有什么必要费劲吧啦的奔向婚姻的正门呢?将女孩眼里千挑万选披着霞光来到她身边的满口诗书的书生还原,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贾瑞而已。

想想《红楼梦》里,也有女孩为爱情而冒险。黛玉自然是一个。黛玉的爱情不是缘定三生,不是木石前盟,那些不过是作者为宝黛故事抹上的神秘色彩和为故事好看故意做的间离手法。从现实出发,黛玉的爱情更多的是在心里不知不觉间生出的依赖,对方长期的呵护照顾,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让一个失家的女孩得到足够的温暖与满足。无论什么样的女孩一旦置身在宝玉那样的温柔里都会不由自由的沦陷吧?别人不说,即使通达如宝钗、直率如湘云,都或许有若干隐隐约约的情丝在宛转攀援。她们自己不一定承认,一是她们的三观比较符合主流意识,不敢承认心中有情;一是或洞察了宝黛恋而退出或懵懂之间看不清自己的情感就被大人订婚了。宝玉身边的丫头们也是如此,明知爱情这种东西对于她们来说是个奢侈品兼危险品,但仍然不由自主的靠近它:袭人因为宝玉一大早就去黛玉房里洗漱而显得极为不开心;晴雯每次看到宝袭两个就忍不住出言讽刺这句,打量你们偷偷摸摸做的事我不知道呢?但宝玉这款天生幸运温暖得像个小太阳似的公子哥不用打拼,不用努力,就坐拥很多优秀的资源,使他看起来更从容更自信,他的松弛状态让他更招女孩喜欢。贾环曾哭着说,“我拿什么和他比呢”。
是的,女孩面前,贾环显得猥琐、小气、不够温暖、不够从容,女孩们都瞧不上他。只有彩霞彩云肯拿出心思对他。或许是他的可怜触动了两位女孩的心思,或许贾环也曾有过温暖的举动,比如想着给彩云要点蔷薇硝擦,总之,她们的爱情因为看起来竞争者少而显得保险许多,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女孩的爱情被什么所决定?一大半还是要看这个男人的心性是阳光的还是阴暗的,是宽厚的还是自私的。贾环自己虽然不受人待见,但他洒向丫头的情更多像是一种施舍,也因此可以随时抬腿走开。
宝黛二人并不是上来就成了知己。尤其是宝玉,他是经过几番选择才最终确定黛玉是可以和他共度一生的人,而一旦确定,他不惮在所有人面前流露自己的真情,而且终生不渝(凡远近亲友之家所见的闱英闺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宝玉)早存了一段心事)。对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男人来说,爱情只是生命过程里的一个环节,他们在事业上的野心远远大于爱情理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庭是用来“齐”的,是需要理性精神来处理的,是通向“平天下”这个终极目标的一个关口,他们从这儿过,而不是停下来。比如读书人的代表贾雨村,娶到“风尘巨眼”娇杏之后,就把更多的心思放到了官场上,而娇杏的消息我们再也听不到。宝玉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到“齐家”这儿就站住了,即使情势所迫和宝钗结婚了还是要“举案齐眉”。
黛玉的冒险在于,在宝玉尚不明确的态度里,黛玉频频出招:公开讽刺宝玉其实剑指宝钗“也亏你到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边风”;众人宴席上,讽刺宝钗专门在小物事上留心;宝玉魔魇好了,不由自主念声“阿弥陀佛”;当着众人的面,让宝玉喝下自己杯子的酒。宝玉私下送的两块旧帕子,她体会出宝玉的意思,“不觉神痴心醉,五内沸然”,她感觉到私相传递的可惧,“脸上做烧,病由此起”,身体每况愈下。
但是黛玉仅止于此。西方人不明白黛玉和宝玉为何不相约私奔?黛玉固然爱宝玉,但她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她爱惜形象,在大事上并不孟浪。初进荣国府时,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严防被人笑话了去。即使和宝玉共读《西厢》,大家心情愉快之时,宝玉要调笑几句,她也不肯失了贵族女孩该有的矜持。她所盼望的是,有家长肯出面为自己做主把爱情修成正果。正因为如此,了解她心事的紫鹃才会急着跑出来请薛姨妈说媒。
倒是有一个人按照才子佳人的模式想过宝黛,谁?不用说大家都知道,袭人。袭人无意间听到宝玉的表白,觉得可惊可怖。有人认为袭人亵渎了宝黛之恋,但事实上,不仅袭人这样想,贾母也这样想,不然为什么看到小辈们来了,就把所唱的戏、所说的书都停了?宝钗也曾隐晦的提到读多了禁书会“移情”,那个意思当然也是担心黛玉一时情不能自已发生袭人口中的“不才之事”。她们并没有错。放到现代,你的孩子外地求学,忽而短信告诉你恋爱了,你有没有担心过会发生此类事情?担心一旦怎样影响身体健康,影响彼此学业。说到底,这份担心是因爱而生,没什么好责备的。反倒是我们读者在生活里怀揣袭人的想法,看书时,偏偏还要认为袭人亵渎了宝黛之恋,显得很可笑。上帝视角的原因,我们知道宝黛的爱情是建立在以灵魂的相知与恋慕的基础上的,绝不会终止于性的占有和得到。但是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变成上帝。另外总忍不住替黛玉后怕,假若宝玉最终选的是宝钗(宝玉看宝钗手臂的呆,听宝钗谈寄生草的喜),那么她的那些冒险会不会变成别人口中的笑话?

王娇鸾没那么理智,也没那么幸运。过了两年,男子父亲病了,娇鸾贤惠,催他回家。却不料是父亲耍个手段,骗他回家,其实早为他定下婚事。他听说那个女孩貌美,有资财,就变了心,一笔将娇鸾勾倒。当娇鸾派人和他联系,且看他怎样了局?本人没露面,只派一个家童应付捎信的人:“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两年。南阳路远,不能复来,回书难写,仗你代言。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并合同婚书一纸,央你送还,以绝其念。本欲留你一饭,诚恐老爹盘问嗔怪,白银五钱权充路费,下次更不劳往返”。还回了帕子和婚书,给了捎信人五钱银子当路费,这种分手态度气得捎信人再不肯为王娇鸾奔走。
男子想的是快刀斩乱麻,好过太平日子,过往的企图一甩了之。红楼中,宝玉是个情种,是个异类,但那个时代遍地皆是无情的男子。紫鹃就曾说,“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讲什么爱情?对于这些王孙公子来说,他们不需要刻骨铭心死去活来的爱上一个女人,他们只要能享受到女人就可以了,就像薛蟠对于香菱,喜欢的只是她绝世的美貌,日子久了,就看的马棚风一样;就像贾琏,即使凤姐和平儿美人坯子一般,一样还是沾花惹草。他们图新鲜、图刺激,所谓皮肤烂淫之辈。文雅点的,讲点品味的,比如专门和红楼唱对台戏的《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文康,特意让主人公安骥纳了双美,在他那里不存在一辈子只钟情一个人的虚妄传说;蒲松龄也是如此,穷书生总是能坐拥鬼狐双姝,且彼此之间不嫉妒。
红楼中,以爱情始、以无情终的是潘又安。潘又安在红楼中是个十八线小生,但是他的名字却让人过目不忘,大约长的十分好看。他打着爱情的幌子和表姐相好,其实贪恋表姐年轻的身体(或者彼此贪恋)。司琪给我们的印象是简单粗暴、凶悍异常,但她并不工于心机,两人的事情被鸳鸯发现之后,司琪原以为俩人要死在一起,或许平日的誓言就是如此,但打脸的是潘又安跑路了。
负心的男子总是那么多。娇鸾的故事以悲剧结尾,娇鸾自缢,男子被乱棍打死。回想两人,娇鸾曾为男子一病不起,男子借看病之由把她的手偷偷摩挲了好久,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但这种美好总是被人间的贪婪、自私打败。潘又安和司琪在写给对方的书信时,心中也一定充满着柔情,但是这种柔情没有在局面急转直下之时转化为内心的力量。司琪不是主子小姐,和黛玉、娇鸾身份地位不同,但她勇于承担(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这和黛玉一面吟着“每日情思睡昏昏”一面拒绝承认、娇鸾一面心生惭愧一面任情火燃烧都不同,她的“并无畏惧惭愧”让她平添几多人格光彩。
红楼中差不多的爱情故事,作者可能写成悲剧,比如秦钟和智能,智能是想着秦钟能把自己救出牢坑才和他好的,然而事与愿违;秦钟本人倒没什么,秦钟的父亲受不了儿子在外面如此胡搞;也可能写成喜剧,比如小红之所以和贾芸好,就是姨娘做不成,就想着聘到外面也成,她很幸运,和贾芸牵手成功。蔷龄恋算是宝黛恋的副本,俩人的对话在宝玉听来弯弯绕绕云山雾遮,其实不过要对方懂得并珍重自己的心,但是,和宝黛恋一样我们看不到他们最后的结局。或许对他们来说有没有结局不重要,只要爱情曾经轰然而起,只要那个人的影子曾经那么深刻的印在过心里,就能成为永远的护身符,就能作永恒的陪伴。

无论是智能、龄官、小红还是司琪,她们显然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笼中鸟,只有那些主子姑娘才是。曹雪芹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不认为所有主子姑娘都需要爱情,红楼中大部分女孩都安安稳稳的在深闺中下棋、观花、读诗。譬如探春,除去这些日常生活,她把精力都放到了上进上,作为庶出女孩,她一定要有很多努力才能进入长辈们的视野:中秋节她要求自己一定陪坐到底长辈不开口绝不自行离开;嫡母被责备她要察言观色及时解围……小情小爱在探春这里不值什么。譬如迎春,迎春的特点就是怕麻烦。要恋爱,要背着人,还要想着组织话,很麻烦。
翻开《警世通言》,你会发现冯梦龙是严肃的,他告诫女孩要安于鸟笼,不要寻找自由的天空。而曹雪芹是亲切的,他让我们看到爱恋本身就是一个仰望的姿态,在最平凡的人身上也能看到光亮,甘愿为这光亮献身。他不让你惧怕爱情,甚至鼓励你去争取爱情,即使冒险了,受挫了,心伤了,但至少是经历过了。不过,他好像也认同现代女孩的爱情观,认为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只这一点,便足以让他成为现代女孩的大众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