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介绍
楼
云也退
有一个笑谈,说某干部是大老粗,念主席的《清平乐·会昌》,末句“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他念作“更加悠悠忽忽”,然后解释说,为什么悠悠忽忽呢?因为战士爬山太久了,头有点晕。
虽然文盲,生活体验还是丰富的。登山貌似心旷神怡,其实伴随着各种生理不适。但是,在自然界里登高,总也好过爬楼。唐人写过很多登楼题材的诗,看多了就会腻,觉得他们咏叹了那么多的风景,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为代表,无非是为了不让这趟劳累白费了。
这方面我喜欢宋词,宋人从来不拿登楼当回事,因为身体不撒谎,累了就是累了。李清照写过“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何必劳乏了自己呢?刘克庄的《贺新郎》里写:“少时棋柝曾联句。叹而今,登楼揽镜,事机频误”,登高之后第一件事是照镜子,整理衣冠,别坏了相貌。
人造楼,是觉得有必要这么做,比如临湖开酒店,为了让顾客看到湖景,盖一座楼;又比如赏月,若能上楼去看,则仿佛距离可以更近一点,多见到两座环形山似的。但不管楼号称如何雄伟,如何优美,登楼爬高都得费力气,耗氧气,按物理学上讲,对抗地心引力的行为是要“做功”的。
“楼”像是个简单的形声字,其实它跟“数”有同源,登楼人的感受都在这个字里面。“数”这个字变形过度,其本意只能在“数落”“数说”里见到了,也就是一条一条地说出别人的过失。文天祥在《指南录·后序》里说他去蒙古人的北营交涉,遇到叛宋的吕师孟,便“数吕师孟叔侄为逆”,这言辞滔滔,倒有趣味;然而多数时候,数是个消极的行为,絮絮叨叨,满腹怨念。
于是渐渐,人们用它来描摹那种百无聊赖感,像“数九寒天”,便是说的冬天窝在家中无聊,只好数着日子度过,骂两句老天爷。有了楼以后,人发现又多了一桩类似的无聊事,爬楼时没有数落的对象,只能一级一级地数台阶,计脚步。
这样才借来了数中的“娄”,而造了楼字。在宋人的词句里,能看到很多类似的自嘲自叹:像辛弃疾写的“想登楼青鬓,未堪憔悴”——一说爬楼,就想到“我不年轻了,别折腾了”;干吗把自己搞得头晕,悠悠忽忽的?登楼,那一定是非如此不可,比如那天好友来,兴致高,一起烧烧卡路里;或者那天月亮特别好,不爬一下太扫兴。要是来到半夜发现月全食了,马上撤席,回家睡觉。
中国人盖楼的技术是顶尖的,可惜楼是木字旁,木结构的建筑不能耐久,要存留至今,都得反复修补得没什么古味儿了。但是中国人别有一功:早在西汉时期,中国的楼就有了“地下x层”的概念。当时,为了标示地下室的层级,中国人发明了负数的概念,记录在了数学巨著《九章算术》里。这是世界数学史上的第一遭。可以说,楼字是从数产生出来,反过来又扩张了数的涵义。如今,在走进电梯,按下车库层按钮的时候,你最好感念一下华夏祖先的智慧。
其实台阶是比电梯更了不起的发明。尽管它劳累人,可没有它,人也确实很难登到高处,也得靠它来逃离火灾现场。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据说超越了所有登楼/台诗,它不再老生常谈地描写高处远眺的风光,而是进入了哲学思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尽管如此,陈子昂还是犯了唐人那种迂阔而缺乏自省的毛病。且看旧约里怎么写:上帝命摩西造一座坛,跟他说:你上这个坛,不许走台阶,“免得露出你的下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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