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剧情介绍
求职记
文/杨兴德
我是山东省临沂第一中学1967年的应届初中毕业生。1966年夏天,学校开展文化大革命,直到1968年5月才领到初中毕业证。这年,高中不再招生,社会也已经连续多少年停止了招工,几乎所有的应届高初中毕业生,都呆在家里成了待业青年。
我家当时兄妹五个,我是老大。爸爸一个人工作,每月五十七元的工资(在当时,那还算高的),一家七口人,买完了供应粮和计划煤炭以后,就剩不下多少了。我和弟弟,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三岁。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三个妹妹还小,长身体的年龄,也正需要营养的滋补。妈妈身体不好,常年需要看病吃药,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在城里生活,衣食住行,哪样也离不开钱,父母身上的经济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没有学上,整天呆在家里净吃闲坐,无所事事。每天看着父母发愁的面孔,心里也是非常的焦急。看着周围一些年龄相仿的同学和伙伴,都想办法在一些地方找临时工干,心里十分羡慕。和发小玩伴郭玉起商量,也想着外出找点零活干,给家里帮衬帮衬。
每天清晨四五点钟,我俩相约着摸黑来到临沂县建筑管理站去找小工干。小工,就是在建筑工地上挑水和泥搬砖推小车,给大工打下手。每天劳动接近十个小时,累个半死,一天收入一块两毛五分钱。
找活干的人可真不少,有许多的壮劳力在那里等候工地领工的挑选。六点多钟,领工的一到,立即就被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争先恐后地希望着自己能被挑中。那些经常去那儿找活干的精壮劳力,一拨一拨地喜笑颜开地随着工头走了。最后,只剩下新来的和很少几个身小力薄的人,等到八点多钟,失望地走了。连续去了半个多月,每次被挑剩下的人当中,都有个儿矮力小又没有技术的我俩。
干小工没人要,只好另想办法。
这年夏天,台风暴雨经过临沂,不少单位的围墙被风吹倒,需要重新垒砌。再次砌墙用的旧砖需要清理干净,这种活儿,不需要高的技术,也不需要强壮的身体,只需要自带一把瓦刀就行了。我俩一商量,就带着一点中午的干粮(两个卷着辣椒咸菜的煎饼),拿着一把瓦刀,来到当时离家约有五里路的东方红旅社。看到院墙几乎全被吹倒,我俩心里一阵窃喜,找到管事儿的,和人家商量着能干点活。谁知,管事儿的一看我俩那瘦弱的身体,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什么也不愿意。几经我们苦苦哀求,他才同意留下,但每天只给我们一块钱。有毛不算秃,蚊子也是肉,一块钱我们也干,总比在家吃闲饭强。
刻砖(临沂话叫kei砖),就是用瓦刀把砖块上的砂灰清理干净,放在指定的地点方起来,供大工砌墙使用。这活儿虽然没有多少技术,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干的。我们都没干过,瓦刀弄不好就砍到手上,不到中午,两手满是血泡。午饭,干啃自己带来的煎饼卷,喝口自来水,也就将就了。
台风暴雨过后的天空是瓦蓝的,晴空赤日,万里无云。八月份的骄阳,像火一样地倾泻在头上,我们没钱买草帽,工地上干活也没有避阴的地方。仗着年轻,也不怕热,一天下来,都要被烤糊了。好不容易干到收工了,用临沂人那话头,累得跟个龟孙是的,领着可怜的一块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当把一天的收入交给父母的时候,看着晒得黑不溜秋的儿子,他们的双眼湿润了。
时间熬到九月,突然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临沂开始招工啦!我们乐得一蹦一个高,一边唱着“锣鼓敲,好热闹,临沂开始招工了”,一边飞快地向街道办事处(那时叫街公所)跑去。报名,填表、体检、政审一一过关,就等着有工作了。
时光一天天过去,我们在煎熬中等待。去哪里,不管,只要有工作就行。
十一月上旬,终于有动静了。被分配到地区级(多是国营)单位的人陆续接到了录取通知,中下旬就开始进厂上班了。我们这些没接到通知的,知道地区的厂子没有份了,纷纷到街公所去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别着急,都有份儿,县级(多是大集体)的等到十二月初进厂。是呀,着急也没用。只要有日子,那就盼着吧!
早进厂的都开始领工资了,他们神采飞扬地讲述着上班的感受和单位上的趣闻。我们羡慕地听着,眼巴巴地在煎熬中等待着,在伙伴们的一次一次的渴望而又戏谑地传送着“来了通知”的惊喜和失望相伴中等待着,等待着进厂通知的早一天到来。几乎每一天的晚上,我们几个伙伴都会约好,明天早起,去街公所看看通知来了没有。
1968年11月16日,凌晨四点多钟,沉睡中的我被一阵清脆的枪声惊醒。赶紧起床披衣,推门来到院子。那天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晨星点缀在天幕上。暗红色的曳光弹,从城东南到城西北,一串串地呼啸着划破黎明前黑暗的天空。睡梦中惊起的邻居,都愕然地相互打听着是怎么一回事儿,年轻人都招呼着向街里跑去。我们经过临沂地革委门口时,被执勤站岗的解放军哨兵拦住,说是两大派组织在新建的邮电大楼发生了枪战,子弹乱飞,有危险,不让往街心去了。后来听说有好几个人中弹牺牲,紧接着就是紧锣密鼓的声讨土匪暴行的集会。招工进厂的通知,也就因此石沉大海了。
1968年12月22日,电台传来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根据这一指示,上面来了通知,招工停止,没进厂的暂停,已经入厂的退回来,组织知识青年报名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插队落户,接受再教育。一时间,全城沸腾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激励着不少青年,自愿或不自愿地报名下乡。
我家是从苏北农村迁来临沂的,深知在农村的生活的难处,对班里农村同学的生活质量也是非常了解的。所以,对报名下乡扎根农村,我持着消极的态度观望着。但是,动员下乡的宣传人员堵着门做思想工作,每天搞得不得安宁,还得装出积极的态度应付着。
就这样,在惴惴不安当中熬煎了一个多月,迎来了1969年春节的来临。腊月底了,苏北老家的大舅来我家走亲,在了解了我的实际情况以后,他说,与其下乡到一个生地方,还不如回老家好,在那里有人照顾,还不用注销城市户口,至少能暂时避开人家上门动员的麻烦。好主意!在1969年2月11日(腊月二十五),大舅带着我回到了他苏北农村的家。
苏北农村是贫穷的,从库区迁移到赣榆县城南公社大株洲村的农民家庭更是一贫如洗。大舅家五口人蜗居在两间大约各十五个平方米的草房里,门口搭了一间做饭用的小锅屋。家里除了有两张木床、一张吃饭用的旧桌子和几个小板凳以外,就剩下堆在院子里供烧火做饭的草垛了。存放简陋农具旁边的猪圈里,养着比猫大不了多少的两只小猪仔,在寒风里颤抖着哼哼着找食吃。
几只瘦弱的母鸡,可怜地啄着玉米瓤子充饥。家,是穷了点,每天吃的都是地瓜干面煎饼卷咸菜,住的是草屋打地铺,但一家人在一起,却是热乎而又安宁的。
年还是要过得的。猪肉,我们吃不起,但那时候鸡比猪肉便宜得多。小姨把积攒下来的鸡蛋拿到青口大集上一毛钱一个的卖了,然后,买了一只红毛绿尾的大公鸡,这,就是那年过年唯一的年货。
过年,谁家不吃一顿饺子呀?那年头,说这句话都是很勉强的。大年初一,姥姥(我们那儿叫舅奶奶)用地瓜干面和萝卜鸡肉给我们包了一顿饺子。地瓜干面的饺子皮儿缺少面筋,开锅以后都捞不起个儿来了。姥爷(我们那儿叫舅老爹)还稀开缺了牙的嘴巴笑着说,挣了挣了。
那年头农村流行着一句话:“天冷冻死狗,吃了饺子就动手。”大年初二,村革委会就把全村的劳力都集合起来,男女青壮劳力,有说有笑地拿着铁锨、镢头,扛着铁耙,推着小推车,迎着刺骨的寒风,开到大田里去整地,为春耕春种做准备。
那年腊月十八打春,大年初二,已经是八九的第五天(农村人对节气记得很准)。虽说是“七九八九,河边看柳”,但是地里仍然是冻得坚硬,一镢头下去,还真是一个白点儿,两手被震得生疼。北风呼呼地吹着,地头上插着助威的小红旗也被刮得猎猎作响。人们的干劲十足,不时有人喊着口号,鼓励着大家干得热火朝天。人们的战天斗地的精神感染了我,我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也蛮有兴趣地跟着干了起来。
我没干过农活,乡亲们不让我多干,叫我在旁边打打下手。用他们的话说,我是“老和尚吹管子——不懂笛(地)”。我还不服气,推起装着半篓子土的小车,还没走几步,就歪到了,引起了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不会干,慢慢学呗,反正是在这里打了长铺儿。
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疼,两手血泡,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收工时,记工员给我记了八分工。不管怎么说,我也挣工分了。晚上吃完了饭,两个舅舅领着我到队里的牛屋子,和一大堆青壮年围着豆秸火盆,说天论地的烤着火,有时,就躺在牛棚里的草窝里睡着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了下去。慢慢的,我适应了,四百多斤的小推车,我也能推着走了。在农村,穷人辈分高,满村子的人几乎都和我沾表亲,多数人都叫我一声好听的。所以,在干活的时候,得到了大家的诸多关照。休息的时候,在地里挖一些野菜,经常挖出豆虫拿回家,姥姥给我放在灶灰里烧熟了沾着粗盐拉一拉馋。和村民们在一起无话不说,淳朴的表亲很关心我的将来。闲聊中,他们得知了我的状况,很同情又很关心地问我,你就这样,到了,可怎么着呢?
是啊,我今年已经快十七岁了,就这样下去,可怎么着呢?
1969年3月29日,我和乡亲们正在大田里整地,中午时分,一个大队干部急匆匆地来到地头上,老远就喊我,有你的一封信。我来这里务农接近两个月了,第一次接到临沂家里的来信。我满腹狐疑的撕开信封,抽出信瓤一看,真是喜出望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从头又看了一遍,确定是真的,我高兴地跳了起来。
信,是我弟弟写给我的。信中说,去年的招工仍然有效,叫我立即回临沂报到上班。这真是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我高兴得连干活的工具都不要了,招呼也没打,飞奔着向姥姥家跑去。两个舅舅深感诧异,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我跑回家去,急匆匆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把来信读了一遍,全家人都高兴地欢呼起来。
顾不上姥爷家的一再留饭,我兴冲冲地走了。
那时候交通不像现在这样发达,也没有钱买车票,但心里那种无法表达的高兴劲儿,鼓舞着我步行向三十五里以外的老家走去。我要把这天大的喜讯第一时间的传到我的出生地。在我大爷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拿着大爷给我的车票钱,步行九里路,在历庄乘车回到了临沂。
1969年4月1日,一个我终生难忘的日子。那天适逢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农历是二月十五日,恰巧也是我年满十七周岁的生日。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也就是在这一天,我去单位报到,圆了我有正式工作的梦,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
我的单位,叫做红旗车辆厂。厂址在青岛市四方区广昌路18号,属于青岛市第二轻工业局。那时,上级根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精神,支援贫困地区建设,这个厂整体迁往临沂(小三线),所以,就在临沂招收学员。在工厂整体搬迁之前,我们这114个学员需要到青岛老厂培训学习。经过半个月的政治学习和思想整顿以后,就准备出发到青岛去学习了。
1969年4月17日,天还黑隆隆的,我就起床了。草草地吃了点早饭,背起爸爸昨天晚上就给我打好了的背包,在一家人的陪伴下走出了家门。第一次出远门,父母少不了千叮咛万嘱咐,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也没有离开家门的不舍,整个心情都被满怀的喜悦所覆盖。原因很简单,我有工作了。只有在回头向家人挥手告别的时候,我才看见,父母的双眼都噙满了泪花。
我和郭玉起、薛明鼎三个被工作问题焦愁了许久的人,高唱着“打起背包就出发”,喜气洋洋地向集合点走去。当我们走到小巷尽头的时候,一个黑影立在那里。近前一看,原来是几乎每天晚上都给我们讲古的张爷爷。95岁高龄的老人家也来给我们送行,他慈祥地笑了笑,又无限留恋的对我们说,哎!怪冷清了。
那天,十四岁的弟弟坚持要送我到集合地,他对我有着无限的留恋之情。
集合地聚满了人群,114个学员在送行的亲人的叮嘱声中,爬上了准备远行的三辆汽车。
汽车发动了。告别了家乡的我们,沐浴着和煦的春风,迎着东方徐徐升起的朝阳,带着希望,带着理想,带着满怀的喜悦,朝着青岛方向出发。
弟弟一边呼喊着哥哥,一边追赶着急速远去的汽车。我坐在车里的行李上,朝后望着他那渐渐离远、一贴瓦发型下的还显稚嫩的小脸,心里一阵酸楚,两眼湿润了。
(写在参加工作五十周年纪念日的前夕)
【作者简介】杨兴德(男),曾用名:杨绪华,杨丰源。江苏省赣榆县人,山东大学电子计算机专业,中国民主同盟盟员,鲁南技师学院高级讲师,2012年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