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介绍
作者 | 朱煜青
1941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总统放弃中立态度,对日本宣战,驻扎在中国天津市日租界的日本侵略军一夜之间占领了市内的英、法租界,五大道自此沦陷了。
我家和这里的居民,即刻成了日寇的虎口羔羊。
日本是个资源缺乏的国家,侵略别国就是要进行最大程度的掠夺,哪管被占领国人民的死活。天津市民只能得到限量的粮食和盐,发霉的玉米面,带谷壳的小米是主食。无论什么人若私藏、私运大米是要枪毙的。
配给的玉米面,里边有霉黑的、发绿的硬块,拣出扔了,做出窝头依旧是霉味儿,吃时令人作呕,即便这样,人们也不敢喘大气。这哪里是给人吃的东西呀,大家只好把霉玉米摊在阁楼地板上吹风,以阻止它长新霉。
也许有人要问:家家有院子,为什么不拿到外边晾晒呢?要面子啊,要尊严!别人强制你吃那喂牲口的东西,你虽无奈受辱接受,但你并不甘心这样忍气吞声,中国人的脸面何存啊。
天津人管玉米面叫棒子面,蒸窝头香喷喷、做发糕蓬松松、打粘粥滑溜溜,特别是当年新玉米做的饭,拿海参鱼翅都不跟你换那。小日本儿就不是人类,连棒子面都变味儿。
我家的晚饭永远是小米稠粥,说是小米,其实多是不成熟的瘪谷,叫稗子,放在嘴里刷刷得响。吃一口饭,往外漱一堆壳儿,竟没有几粒米入肚,吃得好辛苦。
母亲想办法在粥里加上些白菜丁,偶尔还有少许羊肉末末(那时羊肉是穷人吃的,猪肉最昂贵)做成咸饭,让她的孩子们肯咽下去填饱肚子,后期她身边大大小小已有七个孩子了。
我试着喝粥不嚼直接往下咽。不行,常常被卡在喉咙里再呕出来,往往半碗没喝完就又累又饿。坐在桌边发呆。
特别到冬天,没有了供热采暖,穿得不暖、又吃不饱,人就犯迷糊了,吃不进几口饭,只有踉跄着走去睡了。这时我九岁。
我整天只想去睡觉,不想再看见这难受人的饭食,好像明天太阳升起时就有好饭吃了,会有豆浆!油条!白米粥!
往日一家人围坐,温馨快乐的晚餐,早已成为梦幻远去天边,昏暗灯光笼罩着难以下咽的菜饭,度过一个个伤心的冬日夜晚。
家里变得很安静,大人孩子都避免多说话,欲言又止,更不愿吐露心事,因为没任何意义。每一天的每一餐都吃不饱,饥饿感叫人心神不定、烦躁、疲劳。
记得过去随母亲到粮行采买是很有趣的事。那家熟悉的粮行就在44号路墙子河桥南,现在叫河北路。店里垛着一层层的大麻袋,顶到天花板,满满装着各品种,各级别的大米。我总想不出沉甸甸的大米最上面那一层麻袋是怎样码上去的呢。
母亲要买的大米,一种是江南籼米,细长的纯白颗粒,整整齐齐的。母亲是安徽人,婚后多年又住在上海,对此米有感情。它既出饭又耐饥,还有米香,价格也较低,买它是用来喂她那能吃的儿子们的。
另一种就是小站稻米,小站是个小驿站,位于天津与塘沽之间,它之扬名于中国近代史,是因了李鸿章的小站练兵,那支军队称新军,这支军队以结束了冷兵器,配备了枪炮火器为标志。小站屯兵之后留下六万亩稻田和水利设施,一百年间施惠于当地百姓。
小站出产的米,粒儿是椭圆而饱满、泛起淡淡青色的透明体,抓一把在手里,总感觉它们是散落的小珍珠。我总是联想到母亲那一口漂亮洁白的牙齿,这种米是给妈妈和爸爸的,对妈妈来说,大米是她的主粮,爸爸经常还是要吃些面食的。
每次母亲来买米,都是掌柜的亲自动手取样品:一个铜制的物件,叫抽子,形状像纵向剖开的黄牛角,一头尖尖的,中间是空槽,大头这边还挂着一个小铜环,有红色绸条系着。将这铜抽子向某个麻袋用力一插,米粒儿如水流般泻进槽内,这就是取样。顾客要买哪一袋就取哪一袋,绝不掺假。
母亲买什么东西都内行,她善观察善学习,商品知识不断更新。她对价格更是心中有数且会心算,比打算盘还快。所接触的商家都知道这位主妇精明,对商品的褒贬也到位,因此价格上从不扯皮攘筋,买卖顺利双方满意。我随母亲出去购物,到处受到尊重和礼遇。
小日本一夜占领英界后,头一件就宣布,大米定为军需品,贵贱不许买卖。私藏大米被视为破坏军需,抵抗皇军,按死罪论处。那掌柜的库存大米,肯定要被一锅端地充军饷了,血本无归啊。
曾听到如此场景:深夜,满载着日本兵的军车疾驰而来,跥开门板,将大米抢运一空,等掌柜的听伙计报信儿赶到店里,不是因为求饶不成被打死,就是绝望地自杀了。因为胜利后,也不见那家粮行再开门,后来我每路经那个桥头,总想起这位掌柜来。
母亲是南方人,以食大米为主,别说棒子面了,白馒头都不算饭。而当家中的存米,如数珍珠般地尽着母亲一个人吃也终于吃完的时候,无疑母亲是断粮了。
小哥发现了一处卖白面饼的小铺,在稍远的胡同里,这饼做成长方形或牛舌形,做的数量不多,价钱也高些,却是正规的主食。我每天就早早地排队去给母亲买两个白面火烧,算是她一天的主食。那两个饼也就有一两多重,我如果在旁边盯着母亲吃,母亲还会剩一口给我。
这家小铺生意一直不算红火,因为这种饼多是供应比较讲究的人家买的,比如谁家烧好牛肉汤啊、羊杂碎汤啊,就要配上这种口味淡淡的,烤得两面微黄的白面饼做主食;或是自家酱好了牛羊肉,切得薄薄的片儿,和上葱丝夹在这种饼里吃,再喝上一碗稀稀的绿豆小米粥,拌一盘子嫩黄瓜,那真是一套夏日美餐喽。
另一种天津特色的早点是芝麻烧饼,大众化食品,深入人的”胃”觉,每天吃都吃不腻,走到天涯海角也惦记着它。做烧饼时层层面团擀开刷着麻酱,撒上盐、五香粉,再擀成小圆饼后往案板上小山似的芝麻堆里捺两下,放在炉火上、饼铛下一烙一烤,浓香扑鼻,香味儿四溢。
做饼师傅的双手左右开弓、上下翻飞,热烧饼不断线地飞向大木盘里,什么时候来买都有新出炉的,随买随走不用等。物美价又廉,生意很兴旺,从凌晨开炉直到晚半晌,人们离不开它,利润却是很薄的。
自从日伪当局给饮食店定量配给面粉,不论什么饼做出来,都被早早来排队的人一抢而空,每人也只能买两个。看着大白天就关上门板的烧饼店,我感到很孤寂,很冷清。我当然不懂得,这就叫市面萧条!
母亲的白面饼并没有持续着吃多少日子,先由一餐一个改为一天一个,后来当局不给饼店供应面粉了,索性都彻底关了门。做饼的和买饼的都闷着头,在自家吃那有霉味儿的窝窝头。
看到母亲发黄渐瘦的脸庞,我和哥对现实生活更加反感、厌恶。哥是一个习惯用眼睛不用嘴巴的少年郎,为了能给母亲找点儿面粉吃,他骑着那辆自攒的破自行车到处去踅摸。
感谢老天眷顾他,终于发现在租界边缘地带的谦德庄,有一处卖俄国面包的地方。俄文译音“赫咧巴”或“塞克”,是一种咸味主食面包,两头尖尖形似橄榄,顶面像是开花馒头般咧着大嘴。吃法是把面包水平剖开,再夹上火腿、忌司(奶酪)、煎鸡蛋、番茄片、生菜和酸黄瓜等,叫做俄式三明治。
哥很兴奋,急忙拉着我一块儿去远征谦德庄,这里属城乡结合地段。从租界的柏油路向这里前进一步就是炉渣碎石路。听着车胎唏里沙拉的摩擦音,我坐在横梁上硬碰硬地颠着,呲牙咧嘴地不时叫”哎呦”,崴来崴去,半天才到地方。
原来这儿的面包是专门供应“白俄”的,面粉统一管理,统一烤制,每周发售两次。白俄在中国在天津历史很久了,熟悉中国,他们中有的人幻想日本人能帮他们推翻苏维埃,能恢复沙俄时代的好日子,就为日本人效劳,当狗腿子,做损害中国人的事。
还有一类korean比穷老俄更坏,残害中国人更狠,人称“高丽棒子”。反正留下他们的命也有用处,日本人像对狗一样地豢养着他们。
看到排队的俄国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售货窗口关着木板儿,那窗口足有一人高,我个子小举起手刚碰到窗台。
又巡视周围:这里没有少年人,更没有漂亮姑娘,有妈妈样的胖女人,眼中充满忧郁,低着头若有所思;有上了年纪的老男人,站在那儿不停地倒着双脚,梦幻着家里饭桌上已摆好牛尾红菜汤,只等面包就餐了,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原来不是随时,谁都可以买呀,我感到十分陌生与无助,后背和头上冒出了热汗。
队伍中一个留有漂亮八字胡须的中年人送过来柔和的目光。大约四十年之后,我看了英国人拍的电视剧“安娜.卡列尼娜”,其中沃伦斯基的形象触动了我这段童年记忆,眼前这人和沃伦斯基的长相、气质太像了,都属于俊美的、性感的俄国男人。
中年俄国人心里明白,眼前这个中国小姑娘,她不可能在这里买到食物,他们是凭证,也可以说是凭长相,才有资格买面包的。但他或许是看到我渴望和兴奋的样子,使之不忍告知真相吧。
恰在这时窗子打开了,人群有些骚动,趁此机会,这俄国人一下子将我拉过来,把我的钱和口袋顺势送进了窗口。
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顷刻之间,怀中已抱上了好几个香喷喷的白咧巴,我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耳朵都是热的,这......这不会是真的吧?
惟恐被人追赶,我掉头就跑,去找等在远处瞭望的哥哥,都没有顾得上向中年人道一声谢。哥的眼神是赞许,是怜爱,他提溜起来我坐上自行车横梁,开足马力向家中急奔,想早点给母亲一个大惊喜。
连自己都不相信,整天吃不饱饭,总幻想着美食摆上餐桌的我,怎么竟然会没有欲望马上啃两口面包解解馋呢?
沦陷后期,小日本败象显露,统治力度大减。市民们想着法儿弄吃的喝的,门道繁多,各显神通。但终因长期营养不良,我病了,没有药,医嘱只有在家休息吧,抗战胜利前夕,1945年小学毕业我就辍学了一年。
从乡下进城的菜贩子,隔三差五的,在菜垛里藏上二斤大米给我家带来。母亲如获新生,我的心情也松快了。大人的事不用操心喽。
父亲从台湾来的走私船上,买到一面口袋的白砂糖,母亲特意把它放在自己的卧室门后,控制着一家人很节省地吃。一碗白米粥加一汤匙砂糖,那是孩子们生病时才可能享受到的啊!
从不管家务的父亲,还用心地买到过整根枝条整串的香蕉,那是刚砍下来的生香蕉,母亲将它一把儿一把儿地,码在养荷花的大缸里,点上香,盖上木盖熏着,可不能全盖严哦!
香蕉放在阁楼上,孩子们随时可以自行取食,当然是挑那个已经黄透了的吃,香蕉也可以顶点儿饥饿的。
完
作者朱煜青,1933年出生,1936-1955年住在南海路和安里五号(现南海路五号)。浙江小学、南开女中、天津大学毕业,因参加一五计划国防工业建设离开天津。
编辑 | 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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