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介绍
图/范同峰
窗外浩渺的星海,远观犹如从高空垂下的巨瀑,绚烂的群星恰如四溅的水花,美得近乎一个极尽璀璨的迷梦,无论看多少次,都会为之深深着迷。
泰戈尔还记得第一次从冬眠箱中醒来,看到这片星海时恍如置身于真实梦境一般的心情。不需要奥妮妈妈提醒,泰戈尔也知道,从今往后他会一直生活在这个梦境中。因为那个只存在于书本中的故乡,早已被飞船远远地抛在几百万光年之外的宇宙深处,再也回不去了。茫茫星海才是唯一的真实——触碰不到的真实,再没有比星海更永恒的东西了,它似乎比时间本身更加长久。
按照肉体年龄计算,泰戈尔只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但事实上,他早已跨入了出生后的第八个世纪,只不过大多数时间都睡在冬眠箱里,像一只没有知觉的蝉蛹。泰戈尔把他的冬眠箱叫做“水晶棺”,因为它是透明的。同样的冬眠箱还有几百个,里面睡着和泰戈尔一样的小孩子,他们平躺在里边,面无表情,双手安静地放在胸口,像在寻觅因冰封而消失的心跳。
泰戈尔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醒来了,反正次数是与时间一样琐碎没有意义的东西,他也懒得向奥妮妈妈或智能电脑求证。他只是记得每次醒来,奥妮妈妈总会比前一次见到时矮小一些。最初她有两个半泰戈尔那么高,可现在,泰戈尔只要扬起手臂就能碰到她滑滑的、冰冷的脸。
飞船内的空间也在微妙地缩小着,起初要用五十步才能从自己的水晶棺走到舰桥,现在只需要不到四十步了。花了几千个小时泰戈尔才明白,不是奥妮妈妈和飞船变小了,而是自己长大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醒来,水晶棺里的小孩们容貌有了细微的改变,变得越来越像大人——但是也有少部分没有变化,而且,凡是有一次没有改变容貌的,就会永远保持小孩子的模样。这是一个不可违逆的“规则”,就像宇宙中其他千万条规则一样。也从没有别的小孩子和泰戈尔同时醒来过,只有奥妮妈妈陪着泰戈尔。在飞船上,除了奥妮妈妈,泰戈尔从未见过其他醒着的人。
奥妮妈妈是世界上最温和的人,她差不多知道一切秘密,无论泰戈尔问什么,她都会言无不尽地为他解答,从来不会不耐烦。当遇到一些特别难回答——或许是不能回答的问题时,奥妮妈妈便会无声地微笑,用笑容阻止泰戈尔追问下去。
奥妮妈妈的笑容是那种最刻板的微笑,没有歉意,也没有爱意,仿佛只是用嘴角咧出一个表情。但是泰戈尔却很喜欢,因为泰戈尔自己的笑容就是从奥妮妈妈那里学来的。笑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控制着面部肌肉做出很傻很天真的表情,心情却会随之放松,那感觉就像……就像看着古老的家乡的无声电影,一群人在里面跑来跑去,做着毫无意义的事,一眨眼就结束了,什么都没留下——你不会对它有任何期待,于是也不会对它有任何恐惧。泰戈尔喜欢那种近似于枯燥的平静,喜欢笑的感觉。同奥妮妈妈相视微笑,比观察星海还要幸福。
为了让奥妮妈妈笑,泰戈尔醒来的时候,总会缠着奥妮妈妈问各式各样的问题,直到她不会回答为止。泰戈尔记住了奥妮妈妈不会回答的每一个问题,然后重复问她,但是奥妮妈妈很聪明,问过一次的问题,她便会摇摇头,威胁泰戈尔说,如果再问就要他提前回冬眠箱睡觉。被拒绝了多次后,泰戈尔发现了诀窍,开始绕着奥妮妈妈不能回答的问题扩大范围提问,这样她就可以一直对着他笑了。
比如这样的问题:“我是谁?”
“你是泰戈尔,人类的孩子。”
“我来自哪里?”
“故乡。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名字。那是个被诅咒的字眼。”
“我要去向何方?”
“不知道。”奥妮妈妈笑了,“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总之是故乡以外的地方。飞船会做出决定。”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
“我们只是要离故乡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从宇宙的这头到宇宙的那头。带你们离开故乡是我的使命。”
“使命?等我们到了目的地,你的使命就结束了吗?”
“是的。”
“使命结束了,你要做些什么呢?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不知道。到那时,我会加载飞船的主程序,得到新的指示。”
泰戈尔巴望地看着奥妮妈妈,贪婪地攫取她脸上那种冰冷的、模式化的、却又无法抗拒的微笑。
“你会一直陪着我们吗?我,还有其他孩子。”他固执地继续提问,虽然明知她会回答“不知道”。
“那你会离开我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别再问了,泰戈尔,我的孩子,你的提问次数达到限额了,该睡觉了,让我带你回去。”
奥妮妈妈微笑着走向泰戈尔,伸出了细长的双臂,他连忙向后退,连连说着:“不、不!我放弃这个问题,奥妮妈妈!别让我回去,我想多陪你一会儿!”
奥妮妈妈收住了脚步,直直地站在原地,“但是还有其他孩子,泰戈尔,你必须乖一点,你们是最后的希望,你们是伙伴,你们不应该相互争夺——事实上,你们应该相互谦让,这样你们才能一同生存下去。”
泰戈尔回过头,默默地看着那几百个白色的水晶棺,里面沉睡的是他的“小伙伴”——奥妮妈妈要他这样称呼他们,但是,他从未真心这样认为。
伙伴,是个亲昵的、神圣的字眼儿。他们不是我的伙伴。不是。永远都不会是。泰戈尔执拗地这样想,把他那与一个儿童极不相称的忧郁的目光悄悄地投向奥妮妈妈的背影。
我唯一的伙伴只有你,奥妮妈妈,所以我真希望他们都消失,不要与我分享你。
但是你对他们亲切,就像你对我亲切,你教会我知识,也教会其他小孩子知识;你会给我看故乡的电影和书籍,就也会给其他小孩子看;你会对我微笑,就也会对他们微笑;你对我和其他的小孩子一视同仁。所以,我不会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我不能让你选择,对你来说那是一个矛盾。我不会告诉你。越是想得到,就越不能说出来。这是一个规则,就像宇宙中其他千万条规则一样。
泰戈尔绕过水晶棺,奔向飞船侧翼的阅览室,“奥妮妈妈,我还要看几本书再睡!就是上次看过的那几本书,旧时代的小说,封面上有皮肤黝黑、手持双刀的男人,有面容瘦削、身穿黑袍的魔法师,还有守护财宝喷火的巨龙!”
奥妮妈妈皱起了眉头,她一向不高兴孩子们看那些书,“那种旧时代的幻想小说?我告诉过你,泰戈尔,那些小说对你的成长没有益处,你不该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泰戈尔像僧侣那样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哀求道:“就看一小会儿!求您了!如果它们真的没有一点益处,智能电脑也不会保留那些资料了。”
“好吧。十五个小时,只准你看这么长时间。”意料之中的妥协,还有附加条件,“然后,你必须学习亚光速航行理论和基因组理论。在你睡觉之前,我要争取使你相关学科的造诣达到三十世纪的水平。”奥妮妈妈转身走向舰桥,把泰戈尔一个人留在阅览室。
几本旧时代小说的全息图像出现在泰戈尔面前,他用手指戳了中间的一本,其他几本书便消失在一阵波纹中。那本书巨大的封面自动翻开,跳到他上次看的那一页。那是一本有趣的书,讲的是一个魔法师和一个女牧师到地狱寻找妖龙的故事,泰戈尔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奥妮妈妈却说那是一本坏书,书中充满着自私、复仇与杀戮。
“你要仔细识别这本书里的思想,泰戈尔。复仇是最可怕的东西,它足以毁灭一个又一个世界。遗憾的是,它却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像一个阴险的魔鬼。”奥妮妈妈说。
“既然如此,作者为什么还要这样写呢?”
“那是为了取悦我们心底的魔鬼。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取悦于它,好让它睡得再沉一点、再久一点。但是请记住,我们不能屈服于那种欢欣,否则我们将得不偿失。”
复仇?什么是复仇呢?泰戈尔并没有问,他想把这个问题留到下次醒来的时候再问,以换取奥妮妈妈的微笑。
当水晶棺透明的盖子合上,白汽模糊了泰戈尔的视线,奥妮妈妈的身影消隐在一片片六角形的霜花中间时,他仍旧在想那个问题。
复仇,指为了仇恨而做出的报复行为。那么,仇恨是什么?
重要的东西被别人占有、掠夺,那种痛苦的感觉,以及随之而来的像火焰一样的灼烧感,那就是仇恨。
所以,我恨其他的小孩子,不是吗?为了奥妮妈妈。是的,我恨他们。
我恨你们。
意识模糊了,眼皮也失去了力量,四周一片黑暗,寂然无声。记得的只有仇恨,能想到的只有复仇,泰戈尔在冰封的水晶棺中慢慢地攥起了拳头。他什么也不想打破,他从没打过任何东西,那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像饥饿时吞咽口水。
不知过了多久,水晶棺内的一小块冰片突然裂开,发出“噼啪”的声响。起初泰戈尔以为是自己碰到了冰片,但很快有一个苍白扭曲的头颅从那个裂缝里伸了进来,像被雨淋湿的小狗那样抖了抖身子,恢复成正常的人脸。
泰戈尔想转过头看那张脸,但是他的血液已经冷了,肌肉也已经冻僵,无力完成任何动作。
那个头颅贴着泰戈尔的脸颊,用鼻尖轻触,仿佛在嗅他的味道。它慢慢移动到泰戈尔的胸口,又顺着胸口慢慢向上爬,泰戈尔看到它的头发一缕缕地冻结在一起,向四处延展,仿佛一个冰冻的美杜莎。
它终于爬到他脸上,用死灰的眼球凝视着他,泰戈尔发现自己认识这张脸孔,那是其中一个水晶棺中的孩子,奥妮妈妈要自己称为“伙伴”的家伙。
那个头颅说:“欢迎来到意识世界,泰戈尔。”
“你是谁?”泰戈尔连动一下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伙伴’。我们都是伙伴,”头颅狡猾地笑了一下,那是一个真正的笑容,和奥妮妈妈那种机械的表情大不一样,“按照奥妮妈妈的说法。她真可笑,居然天真到那种地步,是不是?”
泰戈尔轻叹一声,用老人才有的口吻淡淡地说:“不错,奥妮妈妈是有点天真,她和我们不一样,她不会长大,她只会既定的‘规则’。”
头颅有些惊异地看着泰戈尔,也叹了口气:“你真聪明,泰戈尔,你大概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冷静的一个。我很幸运,这么快就找到你了。如果再迟几千个小时,你的力量就可能超过我。那样的话,被吞噬的就会是我。”
吞噬?那可不是一个好词。泰戈尔感觉到巨大的危险正在步步逼近,但他仍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反正恐惧也无济于事。“我不明白。你怎么可以移动?你是怎么进入我的冬眠箱的?还有,要知道,我连眼球都动不了,怎么可以和你说话呢?”
“你想从我这里套出真相吗?我的伙伴,没用的,距离你下次醒来还有几十万个小时呢。”头颅微笑起来,肥厚的嘴唇动了几下,居然吐出一根雪茄,用牙尖咬着,噗地吐出了一个冰霜烟圈,“握个手吧,泰戈尔,我叫凯普,是403号箱的。”
泰戈尔在心里冲凯普点点头,它是一个丑陋可怖的东西,但它的笑脸是真正的笑脸,不像奥妮妈妈那样枯燥,在那肌肉的纹理间隐约可以看到它的心情。他还是恭恭敬敬地问道:“你好,凯普。我想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你能告诉我吗?”
“告诉你也无妨,就当是伙伴的临别纪念吧。或许我可以叫你弟弟,我们都是人类的孩子。我得承认,你冷静,聪明,会提问题。你把我迷住了,你跟之前被我吞噬掉的那些孩子大不一样。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把奥妮妈妈迷住的?她让你醒来的次数比别人要多得多。”
“你错了。她并不偏爱我。她不偏爱任何人。”我倒是希望她能偏爱我。泰戈尔有些难过地想。
“她当然只是一台机器,泰戈尔。她永远也不会‘爱’谁。我们和她不同,我们是活生生的人类,我们自私,会爱,也会恨。”凯普显然能听到泰戈尔心里的话。它侧过脸,像一个望着大海思考的哲人那样,泰戈尔可以从它脸上读出它的情绪,这跟看着奥妮妈妈的时候太不一样了,是一种奇妙的、全新的体验。
凯普的声音很轻,也很远:“从能够思考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会被放在这艘船上,朝一个无限远离故乡的地方飞?相信你也一样想过,泰戈尔,但你还是个小孩子,太容易被糖块吸引了。你的心思都放在玩乐上,在阅览室的时候,你只是一本接着一本地读那些没用的娱乐小说。而我不同,我被送到飞船上时已经三岁了。我能够依稀记得故乡的事。那是一个丑恶、灰暗的地方,除了人造建筑之外找不到任何的干净地方。就算是在那些建筑中,也充满了钢铁、塑料、空气清新剂等等冷漠、毫无怜悯的味道,让人一嗅到就瑟瑟发抖,很多时候你宁愿待在污浊的室外。不过,我记得的也仅此而已。我必须要知道更多。而找到答案的途径,就只有阅览室的书籍了。你知道,有关于此,奥妮妈妈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请继续。”泰戈尔很清楚,虽然不明白怎么做到的,既然对方能够直接听到自己的心声,那就只有把心念集中到凯普的思路上,吸引他继续说下去,才能尽量争取到时间。争取到时间做什么?泰戈尔还不清楚。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自己是凯普的某种“食物”。
凯普比泰戈尔强大,所以泰戈尔是凯普的食物,这也是宇宙的一个规则。想要生存,就必须顺应各种规则,这是在宇宙任意时空都适用的铁律。不能抗争,只能接受,等待奇迹来临——有本小说里是这样说的。
“那里的书籍真多。只怕人类有史以来能收集到的所有书都在那里。光是学习怎样检索这个书籍库,就花了我上百个小时。我要知道故乡的历史,这样我就能推算出它的未来,也就能推出我们的目的地。”
泰戈尔追问道:“你找到了吗?”
“没有。”凯普摇了摇头,他讲话很辛苦,总是在斟酌单词的发音,看起来很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所有的史料文献都被锁起来了,他们不想让我们发现。不知道是出于隐瞒还是别的什么目的,总之就是没有史料。我的搜索陷入了一个长达六千小时的死循环。
“直到有一天,我很偶然地拿起了一本经书。那是一本曾经风行一时的宗教教典,里面有关于宇宙、关于我们故乡的独特解释,净是些离经叛道、匪夷所思的说法。这本看似胡言乱语的经书,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古怪的魅力,我起初想要丢弃它,可是只读了几页就被它吸引住了。后来我才知道,其中看似最离奇、最难以置信的东西居然都是真的。”
“什么样离奇的东西呢?”泰戈尔问凯普,后者似乎在回忆中入迷了。
“那本书上说,人类是最后的神灵,我们的思想可以形成物质,也可以改变物质。我们可以凭空塑造出任何想要的东西,金子、宫殿,甚至活的生物、和我们一样的人类,甚至整个世界。千千万万的极乐世界,我们自己就是其中的上帝。”
“怎么可能?听起来真荒谬!”
“是的,真荒谬。”凯普仿佛在说服自己似的重复道,“看起来完全是欺骗教徒的鬼话,而且比以往其他任何宗教的说法都更离奇,但是,这却是斩钉截铁的事实。泰戈尔,想必你还不知道,我们的故乡是怎样毁灭的吧?”
泰戈尔也读过许多关于“末日”的书籍,不过大多是小说中的预言:恒星末日,上帝的惩罚,一场核战……模棱两可,连故乡是不是真的毁灭都没有确切的答案。
“故乡已经毁灭了,我确信无疑,尽管我找不到任何文字、图像史料来证明这一点。它毁灭的原因很简单,如果一颗中等行星上居住着几十亿个呼风唤雨的上帝,那它必然毁灭。这几十亿个上帝相互仇恨,相互敌对,他们只是他们自己的上帝,对于别人,他们等同于恶魔。你能够想象吗?我的泰戈尔小弟,一个狭窄拥挤的小行星上挤着几十亿个恶魔,那是怎样一种混乱的场面啊!我们是宇宙中最后一批人类,泰戈尔。我们是最后一群上帝!”
“胡说八道!”泰戈尔不客气地说道,他不是没有看过那些荒谬的宗教书籍,相比之下,他宁愿相信小说才是真的,因为小说里多少还有点真情,而那些预言则冒充冷冰冰的历史,“如果每个人都是神灵,那么根本不会形成任何文化、任何文明,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是不是要说阅览室里的所有书籍都是该死的玩笑?而我们是一群被克洛诺斯吃进肚子里的新神,等待一个藏在宇宙角落的宙斯兄弟来救我们?”
凯普一笑,似乎对泰戈尔的诘问毫不在意,“你必须承认,我所说的比你一直以来相信的更接近现实。我不是就活生生地在这里吗?就在你的冬眠箱里,你的眼前,随时可以吃掉你。我们的祖先也是这样,他们最终超越了物质与精神的界限,而且比我现在强上百万倍。他们之所以一直没有展现力量,是因为‘瑞亚’的存在。瑞亚存在于世界上,人类的祖先才成了凡人,像低贱的动物一样会生老病死。”
“瑞亚?那是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瑞亚是母星的精神体,她制造了一种规则,使行星上每个人类个体都无法在精神维度活动。只有极少数被选中的超脱者,成为传说中的预言者、圣徒,或者救世主。一次又一次,人类的文明在瑞亚的旨意里轮回、演进,创造了无数个神话。”
“那么,人类又是怎么脱离瑞亚控制的?”
“很简单,瑞亚死了。最后一个基督诞生四千年后,人类文明发展到能够寻找到瑞亚的地步,然后,不可逆转的,他们杀死了瑞亚。那个宗教的教义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预言,那也是他们创教的目的。”凯普耐心地解释道,“简单点说,那是一个时间节点。瑞亚死前,故乡只是一个普通的文明世界;她死后,故乡一下子成了几十亿个上帝聚居的地方,变得无比拥挤。这些新生的上帝开始以超过自然选择千倍的速度自我进化,创造各自的世界,星球的进化一下子进入了光速轨道。
“但是好景不长,很快有一些上帝走上了一条进化的捷径,他们杀死身边的上帝,使自己的精神力量得以大幅提升。银河在上,这种新的进化策略实在太有效了。短短几个月时间,故乡的上帝从一百亿个减少到几万个。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一种天灾瘟疫能够达到这样的奇效。
“剩下的上帝们意识到,瑞亚是对的,相互争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人类不应该控制精神维度,那种力量太强大了,完全超乎想象。瑞亚不是枷锁,而是堡垒,每个人在其中可以安全地活着,而自由则是伊甸园中的那条蛇。但是瑞亚已经死了。每个上帝都无可奈何,必须死战到底。最后只会有一个胜利者,那个胜利者并不需要任何亲人,他不需要任何支持,他可以成为一个纯粹的思维体,独自生存下去,直到宇宙毁灭。”凯普不再讲话,它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泰戈尔的脖子上舔来舔去,好像艳阳天里一个小女孩吝惜地吃她的冰激凌。
泰戈尔看得到凯普的舌头,但他的脖子没有任何知觉。冬眠箱内的温度已经达到零下二百七十度的超低温,身体早已变成了硬邦邦的冰坨,在这样的状况下,仍然保持着视觉与思维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并没有保持着视觉,我所看到的只是冬眠箱合上时的记忆;而凯普,它是不存在的,至少在物质上是不存在的。
凯普说的是真的。如若不然,它也该像其他孩子那样安睡在冬眠箱里,而不是潜入我的意识和我聊天。它就要来吞噬我了,就像它所说的故乡那些互相吞噬的上帝。而我对此无能为力。泰戈尔有些绝望地想。
我并不害怕入睡,我害怕的是无法再见到奥妮妈妈的笑脸。尽管她的微笑只是一个低等的程序,只是为了在拒绝时营造一种较为温和的氛围。该死!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从不介意。我活过吗?我来到过这个真实的宇宙吗?如果没有她,谁来证明我活过?
凯普保持着一种猎人般的冷静,死死地盯着泰戈尔,也许它完完全全知道泰戈尔在想什么,但它毫不在意。凯普只是在享受一种猫捉老鼠的乐趣,当它腻烦时,泰戈尔才会被摆上餐桌。
“而我们是上帝的孩子?”泰戈尔问凯普,一个毫无意义的问句。
“银河在上!我们的确是的。经过了七个世纪,跨越了几百万光年的距离,旅途的终点是宇宙尽头。可我们做的仍是和我们的父母亲一样的事,一模一样!这里有四百七十一个冬眠箱,四百七十一个上帝,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有十几个人,这些先知先觉者争分夺秒地吞噬他们的兄弟姐妹,壮大自己,为就要到来的战争扩充实力。这一点也不容易。飞船的智能电脑是故乡最后一个上帝的杰作,相当于一个弱化版的瑞亚。虚弱的我们要想跨越冬眠箱之间半米的界限,就如同一艘帆船要跨越整个银河。但还是有人做到了。这些人成了领跑者,当一个伙伴刚刚从阅览室那些凌乱的碎片中学会控制精神力的方法,他回来面对的经常是比他强几倍的对手。当然了,被吞噬也是顺理成章。于是他再也不会醒来,变成了冬眠箱里苍白但却完美的躯壳。躯壳里躲着胜利者的灵魂,拼命把触角伸出棺材,伸进相邻的冬眠箱里,捕捉下一个牺牲者。”
“就像你和我?”
“你能够和我交流这么久已经是奇迹,泰戈尔。大多数的吞噬都是在沉睡中进行的。你根本没学会控制精神力的方法,你只是懵懂地感知到它。我有一个大概判断精神体强度的标准,假设你现在的能力是一的话,那么我现在的强度就是十。目前最强的那个伙伴精神力量接近十五,就是冬眠区最左边的那个女孩。我曾经和她在一个冬眠箱里邂逅,那时我们的强度都是七左右,彼此没有吃掉对方的把握,因此暂时达成了协议。你明白了吗,泰戈尔?真正的战争还没开始,而你,还没踏上起跑线就被罚下了。”
“明白了。”泰戈尔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知道真相还是很令人兴奋,现在你来吃掉我吧。我衷心祝福你会赢到最后。”
这并不是真诚的祝福,更不是强者的礼貌,只是习惯性地保留一点自尊。在漫长的漂泊中,泰戈尔思维中的一切暴躁和莽撞都被消磨光了,只剩下软弱无力的理性。泰戈尔想要反抗,但他软弱无力——在这个宇宙中,再没有比弱小更大的罪了。
“谢谢,我的兄弟,和你聊天很愉快。”凯普慢慢地伸长身体,把整个脖子拉成了一条长线,将泰戈尔卷了起来。它张开巨大空洞的嘴,朝泰戈尔的脸咬下去。然而,就在凯普的牙尖接触到泰戈尔脸颊的前一秒,它忽然整个消失了,没有一丝声息,彻彻底底地湮灭了。起初泰戈尔以为这是吞噬的一部分,但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泰戈尔终于明白,凯普死了。他不知道凯普为什么突然会死,也许是被别的吞噬者杀了?那完全不重要。眼前只有一个最优先事项:学会控制精神体的方法,吞噬,战斗,生存。
泰戈尔第一次意识清醒地在冬眠箱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他在思考,在进化,靠着与凯普的短暂接触,泰戈尔开始感应到自己灵魂里暗藏的力量。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他的思维渐渐凝成了看得到的实体,像一根根灰白色的光纤,从他的大脑中散发出去,穿越冬眠箱外壁,散逸到飞船的各个角落。每颗飘浮的尘埃都成了他的耳朵和眼睛。在泰戈尔的意识世界里,整个飞船像一颗笨重的核桃,而那些冬眠箱就成了珍贵的核桃仁,它们熠熠生辉,闪耀着意识之光——静心聆听它们,仿佛能听到里面孩子们的窃窃私语。
不,那不是孩子们,在那里的是宇宙最后的上帝。他们也并非在呓语,而是在进行殊死的战斗。想到此处,泰戈尔不禁畏缩起来。
四万个小时以后,泰戈尔的冬眠箱再次通电,开始复活他的身体,泰戈尔第一次在身体外面饶有兴趣地观察了整个过程,当体温上升到三十度的时候,泰戈尔收回了精神体的全部分支,龟缩回他的身体中。出乎意料,复活的过程相当长,机器对泰戈尔的身体进行了长达几十个小时的全面检查。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一个个不同的检测通道里传来传去——那只是一个躯壳,泰戈尔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句子。
最后,奥妮妈妈把泰戈尔从水晶棺里抱了出来,放在厚厚的毛毯里,用手帕轻轻擦掉泰戈尔额头和眼睫毛上的水珠。看到泰戈尔睁开眼睛,奥妮妈妈用一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调说:“你该做功课了,泰戈尔。”
“早安。”他用小男孩那种童稚的笑容回应她。
这次醒来是泰戈尔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次,像往常一样,他和奥妮妈妈玩“提问、回答”的游戏,他在控制室里练习操纵飞船的方法,在阅览室里读旧时代的幻想小说。然而,每当奥妮妈妈的视线从他身边离开,去照顾冬眠箱里的孩子们的时候,泰戈尔便开始做自己的事。泰戈尔翻阅了能找到的所有宗教书籍、神话传说,甚至还有一看就是好事之徒写就的奇谈逸闻,他找到了凯普所说的那个教派,还有另外两个稍古老一些的宗教,“真相就隐藏在幻想之中。”
当泰戈尔发现智能电脑开始关注自己的查阅信息后,他不得不停止这种搜索,转而去学习故乡一些古老的风俗。他找到了在阅览室中能找到的一切,隐晦的、充满暗示和若无其事的掩饰,没有更多的答案,不过,这已经足够了。泰戈尔不想更多地向自己的好奇心让步。
凯普的死是由于飞船旅行途中遭遇了一场粒子风暴,电脑短暂故障,导致十四个冬眠箱短路,生命维持系统损坏。泰戈尔的水晶棺刚好在这次灾难的边界线以外,而他身边凯普寄居的那个冬眠箱,恰巧是落难者之一。看来,新生的上帝并没有强大到可以舍弃肉身的程度。在距离泰戈尔七个冬眠箱的位置,泰戈尔找到了凯普的冬眠箱。那是一个拉丁裔血统的瘦小男孩,看上去不到六岁。冬眠箱显示屏下角的数字停留在四个世纪以前的时间,这意味着,四百年前,凯普的精神体穿越了冬眠箱之间的距离,找到了他的第一个受害者,从那时开始,电脑便默认凯普脑死亡,不再唤醒他。而凯普的幽灵又在这个封闭的墓地中活了四百年,找到了一个又一个受害者。本来泰戈尔也将成为凯普的食粮,但运气打败了凯普,打败了飞船这个小世界里的上帝。运气永远比才能更强大,这也是一个规则。
我会成为下一个凯普吗?我能活多久?能赢到最后吗?泰戈尔这样问自己,攥拳的双手压在凯普的金属名牌上,抑制不住地颤抖。
距离泰戈尔下次冬眠的时间越来越短,但是泰戈尔的精神力训练却没有任何进展。这样下去,很难熬过这一次冬眠。真要再碰到凯普那样精神力量很高的对手怎么办?即使是一个普通水平的上帝,泰戈尔也没有任何胜算——毕竟他刚刚学会精神体分离。
恐惧,紧张,甚至有一点绝望,但最令泰戈尔着迷的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充实的快感,生命的快感,如痴如醉。第一次,想要活着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偏偏在能够清楚感知死亡的时间。不过,不懂得死亡,怎么会了解生命的意义呢?泰戈尔自我解嘲地想。但是他无法逃避内心的声音。他害怕回到那个战场,那场几乎一定会输、一定会死去的赌博。
泰戈尔感到痛苦。他并非为自己的懦弱而痛苦,因为一直以来他就是孤独的,孤独到缺少最基本的是非观。他不像凯普那样好斗、那样强悍。他觉得自己一直置身于六面墙壁的中央,猛然间,天窗开了,星光从那里倾泻下来,宣告着那个广大、自由的世界,可是这一切却不属于他。知道了希望所在,却无法到达,这才是真正让人难熬的——除非他能够推倒那六面墙壁。
也不能指望好运再来一次。飞船太稳固、太牢靠了,遭受粒子风暴袭击后,智能电脑针对取得的数据进行了分析,修正了磁力防护壁,粒子风暴再次造成严重破坏的几率几乎为零……
泰戈尔的眼睛忽然一亮:天然的风暴不能吹进来,那么人工的风暴呢?可不可以切断所有冬眠箱的给养,使全部上帝冻死?反正自己没在冬眠箱里面!泰戈尔想做一件凯普从未做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他无意识地抬起头,在飞船的金属天花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灰绿色的眼睛如此茫然,仿佛凯普张大的嘴巴,喉咙里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
泰戈尔展开了他的计划。
如果奥妮妈妈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或许她就能在泰戈尔还充满孩子气的双眼中读到一种七百年历练而来的冷酷——正如其他孩子所表露出来的。他们并不是孩子,他们是上帝;她才是那个无知无觉的小孩,可惜她永远也不会懂。
而对智能电脑来说,情况相对简单,简单到一目了然、不需探究的程度:一个人类之子在临睡前的一百个小时里突然对冬眠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向资料室和智能电脑索取了大量的相关资料,从冬眠箱的发展史、原理、构造到操纵方式、展望一应俱全。智能电脑对人类之子的求知欲一向选择纵容的态度,因为这在它的优先事项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泰戈尔的双眼以每秒钟百万个字节的速度检阅文字知识,并将它们全部拷贝到精神体切片——也就是记忆当中,在他吸收新的知识时,对已储存信息的分析和推演已在同步进行。在人类尚未掌握精神体运作的旧时代,全部天才的智力加在一起也不及此刻泰戈尔的万分之一。
这些信息大多数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偏激、狂妄、不切实际,或者是有意的欺骗,希望给阅读者以荒谬的希望,但无数文字、运算中间总有部分值得仔细研究的信息。
经过第四代冬眠箱的失败,研究者们终于意识到脑波的断续对大脑的破坏不可修复。一次为时三百秒的完全睡眠会导致一半脑细胞的死亡,而脑细胞是不可再生的,克隆体细胞与原脑组织结构的融合存在着难以攻克的技术困难。
吸取了第四代冬眠箱失败的教训,第五代冬眠箱采取不完全睡眠的方式保存生物体。当冬眠箱全功率运作时,冬眠箱内的生命活动并未停止,生物体将以最低千分之一的速度进行新陈代谢。
到第七代冬眠箱,箱体本身对生命的保护要求已经上升到最高级别,即箱体携带储备电源,保证在外界电源切断的条件下仍能维持运转上千小时,除非箱体本身完全损坏,该保护行为不可中止。此规则高于一切外载电脑权限。
……
查看到此处,泰戈尔放弃了进一步搜索。除非破坏箱体本身吗?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飞船内的一切暴力行为都会被智能电脑察觉。必须在它的允许范围内达到目的。这就像旧时代的强制社会法律和规则一样,聪明的做法不是和法律对着干,而是寻找它的漏洞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人类的规则不是真正的“规则”,制定它们出来,就是为了让聪明的人钻空子。既然电脑没有权限停止冬眠箱活动,那就只能在它允许的活动范围内杀死冬眠箱里的人。
谋杀,在人类的每一个时代的每一种法律中都被定义为严重的犯罪。泰戈尔的脑海中迅速出现了一些诸如情变、吸毒、抢劫之类的词汇,谋杀总是和这些词汇纠结在一起,那些旧时代的犯罪行为或许会给他一些启示。他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到吸毒上面,因为这种类似于自杀的愚行和高科技的结晶冬眠箱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在加速或减缓生命的繁衍生息。
就毒品来说,有加速生命繁衍生息的兴奋剂,如古柯碱,也有减缓生命繁衍生息的抑制剂,如海洛因、鸦片等等。要查到相关的知识非常简单,它们都在基础的医学书里。通常,将不同类型的毒品混合服用会有相乘的致死效果。但是有一个例外,在旧文明的时代——那曾经是一个麻药盛行的时代,有一个恐怖、真实、让人毛骨悚然的传说,有一种致命的毒药,人类把它叫做“快速球”。第四次世界大战后,故乡陷入了长达几百年的经济衰退期,每个人都陷入一种毫无希望的困境,从一生下来就面临幻灭。“快速球”的传说就是在那个时代产生的,它夺去的人命比前四次战争加在一起的还要多。
这种绝妙的毒药的制法是这样的:把抑制剂的海洛因和兴奋剂的古柯碱混合后吸入或注射,就会交叉出现中枢神经的刺激作用和抑制作用,刚出现心脏激烈跳动忽又感到心跳快要停止,这种现象在数秒钟内反复出现,心脏就会停跳。它配制起来如此容易,效果又是如此优秀,很自然地成为了那个时代的霸主,把无数种其他毒药远远抛在了后面。
也许泰戈尔可以制造出一个后太空时代的“快速球”来结束这场毫无希望的远征。为什么不呢?
冬眠箱的作用如同抑制剂,而它的抑制效果是精确可控的。千分之一速度的生命活动,和普通速度比较起来,在毫秒级的单位时间快速切换,不正像“快速球”有效地杀死它数以亿计的信仰者的方法吗?泰戈尔向智能电脑要求操纵冬眠箱的权限,他解释说这是为了实习刚刚学过的知识,但电脑否决了申请,仅仅为他提供了一个虚拟的冬眠箱。
“不,这是不行的。我想对第十三代冬眠箱的现有构造进行改进,虚拟的冬眠箱无法实现我的目标。”泰戈尔向电脑抗议道。电脑陷入了长达五秒的沉默,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作为飞船的船长,它以乘员的要求为优先,但直接负责乘员事务的是奥妮妈妈,她的程序中加载了更多处理此类事项的相关内容。此外,为应付航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奥妮妈妈还具有对飞船内部设施进行手动控制的权力,这其中当然包括冬眠箱的权限。
智能电脑呼叫了奥妮妈妈,把泰戈尔的要求和解释传达给她。奥妮妈妈微侧着头,怔怔地打量着泰戈尔,用手势请他解释。
“我想我必须申明我的想法,亲爱的奥妮妈妈。如你所知,上次的粒子风暴对飞船的电子设备造成了一定破坏,一部分冬眠箱损坏了,我失去了十四个珍贵的伙伴,你失去了最可爱的孩子。这意味着,这一代冬眠箱存在严重的技术缺陷,或者说,飞船现在面对的宇宙环境已超出了它的适应范围。我们无法保证没有同类事件发生,除非我们给它加上新的保险。”
奥妮妈妈把面孔正了过来,与头顶的天棚呈完美的垂直,“这需要创新,泰戈尔。我和智能电脑对此无能为力。我们已经修正了飞船的航线设定程序,并且——”
“但是我能!”泰戈尔攥着他小小的拳头,情绪激昂地打断了奥妮妈妈的话。这是一场战争,此刻是唯一的胜机,纵使畏惧也不能退却,“我能创新!我是人类之子!我的祖先创造了这里的一切,飞船,智能电脑,奥妮妈妈你,还有这几百个冬眠箱,而我可以改造这一切!我非这样做不可,因为事关生死!如果你们能够帮助我,就帮吧,不然就给我一切权力!”
泰戈尔的小脸涨得通红,心跳达到每分钟四百次,奥妮妈妈和电脑吃惊地看着他,不停地运算着他的即时猝死几率。就在他们准备强行为他注射镇定药物的前一秒,泰戈尔却突然冷静下来,就像一团被冰水浇熄的火。
“你不是我的敌人,奥妮妈妈,请原谅我对你大喊大叫。死亡才是我的敌人,正如失败于你。我要那个手动控制权限。”
“权限无法转移。”奥妮妈妈说,泰戈尔几乎绝望,但她又补充道,“不过,我可以代替你进行操作。最高规则规定,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能关闭冬眠箱。”
“是的,我当然不会停止冬眠箱的运行。系统也不会允许,即使切断它的电源也不可能做到,不是么?我的实验方式很简单,从高频率改变冬眠箱的运行功率开始。为了改造它,我们必须先进行一些极限测试。”
奥妮妈妈点点头,用手指在面前的空气中虚指一下,淡绿色的全息操作界面呈现在空中。那跟泰戈尔常用的界面截然不同,只是一大堆重复的数字,在空气中跳来跳去,如同无数个不安分的质子。
“非常简单,奥妮妈妈。你只需要发出如下命令:针对冬眠箱生命衍息控制系统,先发送一个极强脉冲,持续十秒,然后发送一个极弱脉冲,持续时间为前一个脉冲的百分之四十,然后再发送一个极强脉冲,持续时间为前一个脉冲的百分之四十,以此类推。”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眼都如毒牙一般残忍,但泰戈尔说的时候,却是异常冷静,心跳、呼吸没有一丝改变。他知道,他对肉体的控制早已超越了凡人的程度,他正在成为一个新的上帝。
“命令执行范围?”奥妮妈妈问道。
“所有载人的冬眠箱。我需要相关生命活动数据。”泰戈尔狡猾地说道。没有载人的冬眠箱只有一个——泰戈尔的水晶棺,他始终害怕他的程序会把冬眠箱破坏,那样的话,当他再次冬眠时就等于踏入坟墓了。
奥妮妈妈没有动,但她面前的数字界面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就像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持续时间?”
“到我进入冬眠箱为止。下次醒来时我需要相关数据。”
“定义完成。程序启动倒计时,十、九、八、七、六……程序开始。”倒数计时转由飞船智能电脑控制。奥妮妈妈关闭了面前的数字界面,她转过身,默默地看着泰戈尔,泰戈尔给了她一个自信满满的微笑。
“一切都会好的,奥妮妈妈,你要相信我的天才。”
“是的,我相信你,泰戈尔。你的智能评估总是在改变,为此我们多次调整了唤醒你的频率。”
“到我冬眠还有多长时间?”泰戈尔问。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手脚变得冰凉。泰戈尔说服自己,这只是普通的心理作用,当你第一次尝试杀人,并且一次杀死几百人时,难免会感到些许不安。
七千秒后,所有冬眠箱内的生命指数都停止了,而冬眠箱的损坏率则低于两成。泰戈尔要求奥妮妈妈停止程序,将实验数据发给自己,开始在自己的电脑界面装模作样地分析。奥妮妈妈看上去有些无助,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现在的情况。第一次,整个飞船的内部事务由一个人类之子主导,这种情况她和智能电脑都需要适应。在发愣十分钟后,奥妮妈妈离开泰戈尔,向那些冬眠箱走去,开始漫无目的地巡查。
她亲手杀死了他们。泰戈尔望着她,心中一片淡然。
比起我动手,这样更合适。她从来就不需要他们,只是因为该死的程序设计她才跟他们待在一起。她需要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是的,奥妮妈妈需要我,所以一次又一次将我唤醒。陪伴我是她漫长枯燥的旅途中唯一的乐趣。
“你的智能评估总是在改变,为此我们多次调整了唤醒你的频率。”不!泰戈尔痛苦地抓住了头发,试图忽略这个记忆。
一切都是真的。我的想象,我的逻辑,我的感情!就像那些幻想小说!凯普所说的历史才是彻底的谎言,是世代的当权者编造的谎言。他本人也是一个谎言,一个该死的幻觉,一个只有在我神经衰弱的时候才出现的幻觉。
泰戈尔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让它们像杂草一样从指缝中蓬发。不知过了多久,奥妮妈妈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传了过来:“泰戈尔,睡觉时间到了。”
泰戈尔回过头,茫然地望着她,一瞬之间,他似乎从她混沌的双眼里捕捉到一种“神情”。她知道她亲手杀了他们吗?那是不可能的吧,她眼里大概只是一个流星的反光。奥妮妈妈,她是渴望跟我在一起的,她比喜欢其他任何人都要喜欢我,她让我醒来的次数最多,不是吗?她只是为了责任才照顾其他人。而她照顾我,是因为她爱我。
我是不同的。
我想起来了。在那本魔法师和牧师的小说里,那个潜在的字眼,那个被称为“爱”的字。
那个魔法师,那个女牧师。他们恨谁?他们恨彼此,甚至超过对龙的仇恨。她不甘心做他的工具,她想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他对她的奢望很不耐烦,一次次地用冰水将它浇熄——嘲笑她、侮辱她,当她死去,毫无怜悯地跨过她的尸体,连头也不回。
他们恨彼此,所以他们一直对抗到最后。但那是因为他们只在意彼此,除此再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仇恨,不是单纯的偏执,还有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情感在里边。是自由,不是欲望,不是仇恨。
那是爱。
一种如宇宙般永恒的东西。永远高高在上,用悲悯的目光俯瞰着我们。她不是真正的永恒,却是在一片孤寂的太空中唯一可以膜拜的神。
当我们逝去,她还存在。当她逝去,一切荡然无存。
刹那间,泰戈尔仿佛明白了一切。是的,时间是如此漫长,如此悠远,一切的一切如火焰般炽热,短促的东西都被时间拉长了,拉得平静如水。当泰戈尔一次又一次从沉睡中醒来,和奥妮妈妈面对面,百无聊赖地进行枯燥的对话,促狭地追逐着她机械的微笑,竭力延长他们交流的时间,用尽全部心神期待着他们下一次见面,所有这些,都是沐浴在稀薄如雾的爱之光泽之中。
他一直爱着她。这个八百岁的男孩,一直默默地爱着那个机器保姆。没有美丽的邂逅,没有心动的瞬间,没有焦虑与折磨,在这空荡荡的宇宙中,一切都被简化了,被忽略了,被吞噬了。但那就是爱,如此深重,如此温馨,如此的不容否定,以至于凡是威胁到她的,都要用血和火焰洗清。即使一切都毁灭,他也不会后悔。所谓上帝,不就是要把自己的自私刻在每一颗星星上吗?
“奥妮妈妈,你可以为我唱一支摇篮曲吗?”
“什么?摇篮曲?”奥妮妈妈皱眉望着他,“我没有音乐程序。不过我可以从智能电脑那里下载。你要吗,泰戈尔?”
泰戈尔笑了,他真心喜欢奥妮妈妈这样的表情,“还是算了,晚安,奥妮妈妈。”
泰戈尔回到了水晶棺里,透过透明的棺盖望着奥妮妈妈。她还是像以往一样,很快转身离开,消失在一片白雾中。留在泰戈尔身边的只剩彻骨的寒冷。
他的身体开始冬眠,但他的意志却醒着,慢慢地从身体中飘浮起来,如青烟升入云端。他穿过冬眠箱的盖子,穿过飞船的隔离舱和外壁,飞到茫茫的星海中央。
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置身于星海,但只有此刻才觉得无比真切。四顾是无穷无尽的空间,飞船——宇宙中他唯一的家则无比渺小,连一粒尘沙也不如。泰戈尔看到,在飞船前部臃肿破旧的烧蚀防护外壳上用合金铸成的几个小字,是飞船的名字——诺亚方舟。
诺亚方舟。泰戈尔知道这个字眼的含义。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只有一个上帝的时候,整个世界腐坏堕落,充满罪恶与仇杀,于是上帝决意用大洪水毁灭这个世界,将之重建。当时有一个正直的信仰者叫诺亚,上帝独独赦免了他,让他建造一只方舟,用来保存生命的种子。
泰戈尔一下子明白了这艘飞船建造的目的,也明白了奥妮妈妈和他们所背负的天责。他们是故乡最后的种子,正在寻找合适的星球,将故乡的文明延续下去。在这个浩瀚缥缈的宇宙中,他们只是一群漂泊者。
透过唯一的一扇舷窗,他看见奥妮妈妈熟悉的身影,在一排排冬眠箱中间走来走去,查看泰戈尔的实验成果。那真是一场灾难,一次由不成熟的人类之子主导的不成功的实验,惨烈异常。飞船电脑修复了损坏的冬眠箱,但冬眠箱内的孩子却无法恢复了,飞船由一艘承载着希望的救生艇变成了流浪的坟冢。现在只剩下泰戈尔,最后的人类之子。
是的,只有他了,他愚蠢的实验杀死了他所有的伙伴,但是奥妮妈妈既没有责怪他,也没有惩罚他,因为她生下来就受到三大法则的限制。她也不会为了他的罪过惩罚她自己,因为对于这趟旅程,她是必需的。
她从一个冬眠箱走到另一个,尝试恢复冬眠箱的正常运转。她的动作永远那么有条不紊,充满了目的性,她不会出于好奇或别的原因抬起头向窗外望,但是在泰戈尔心中,奥妮妈妈缓缓仰起了脸,正与上空的自己相互对视。
她好美,那双幽深的眼睛中蕴含着宇宙中一切动人心魄的美丽,微启的双唇里隐匿着亘古至今一切温柔的话语。她就是他的宇宙,他只能活在她心里。
他逝去,她还存在。若她逝去,一切荡然无存。
刊登于《科幻世界》2008年7月刊